戏剧性死亡(83)
它在黑暗中游走,在程明雀打开灯的瞬间扑向他脆弱的脖颈,被绞杀、开瓢、砸得稀巴烂,然后。
印桐忍不住看向窗外。
凛冬的夕阳铺满了楼下的花坛和小径,枯败的落叶孤零零地搭在石台上,被风一吹,就一头栽进了污浊的泥水里。
楼下没有一个人。
甚至没有一个属于学生的泥脚印。
平整的路面上遍布着斑驳的泥点,污浊的水洼中落满了殷红的夕阳,印桐听见闻秋的声音从身前传来,回荡在狭长的楼梯间里,带着奇怪的,令人遍体生寒的笑意。
“学生们早就放学了。这里的放学时间一直都是18:10,老师总结完一天的课程,等孩子们离开教学楼时差不多就已经18:20了。按照不同的拥挤程度来算,从教学楼走到宿舍大概需要10~20分钟,这期间还有小朋友想去趟超市啊,食堂啊什么的,所以学生普遍回到宿舍的时间,大概在18:45左右。”
“你在想这个对吗?”闻秋笑了一下,“好奇怪啊,我从刚刚就在想,印桐的眼神为什么这么陌生呢?印桐为什么要思考这些常识性的问题呢?印桐到底在计算什么呢?”
“我想了很长时间,只得出了一个结论。”
“印桐是在玩游戏吗?比如,一个架构在‘回忆’基础上的推理游戏?”
……
在一个高拟真度且高自由度的游戏中,倘若一个NPC的智商爆表宛若实体bug,将会为玩家的游戏过程带来怎样的影响?
印桐向后退了两步,在跑与不跑之间徘徊不定。
闻秋站在他下方的楼梯上,距离他还有两个台阶一小段走廊,统共不到三米的距离。他在笑,眉眼弯弯面容恬静,模样看上去就像楼下老大妈最喜欢的那款高知型女婿,还是温言温语最人畜无害的那种。
印桐看着他向下退了一个台阶,眨着眼睛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别这样,按照刚才的说法,我应该只是个由虚拟数据凝成的NPC,印桐不需要这么害怕,”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垂眸露出一副凝重的表情,“你,该不会是失忆了吧。”
印桐觉得,自己很难摆出一副恰当的表情来面对面前的闻老师。
这已经不是高智商了,这简直是先知。
倘若安祈或者Christie有闻老师一样察言观色的能力,印桐觉得自己就可以放弃挣扎了,趁早在科学院的实验台上躺平还能少受点罪,总比被对方一句句剖析内心来得轻松自在。他站在楼梯间外的走廊里,背对着窗外渐次阴沉下来的夕阳,只觉得后背发凉嘴里发苦,整个人就像被钉死在砧板上的咸鱼。
他看着闻秋的眼睛,抿了下唇,放弃挣扎似的叹了口气。
“闻老师,”他说,“您应该不会突然撕破脸皮,变异成什么血淋淋的异性、虫族、小怪兽吧……”
闻秋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地失笑道:“怪不得你害怕得直往后退啊,这要是换做我早就撒腿就跑了。”
印桐心想,我也想跑,我就怕一跑又刺激到您,您直接“啊呜”一口送我上天台啊。
印桐没说话,倒是闻老师自己深究了这个问题:“变身应该会有什么特殊提示?不过身为NPC,我能不能变身也就是终端电脑一句话的事,搞不好等你通关了游戏,我连跟你说话的这段记忆也会被抹得一干二净,”他抬头摆了摆手,示意印桐向后退两步,“这样吧,你走远一点,我们之间保持上五米左右,这样发什么事你也能跑得快一点。”
“不过我这个人武力值非常低了,也不会产生多大的杀伤力。”他补充道。
不会产生太大的杀伤力这件事,由NPC本人说出口实在很难令人信服。
印桐向后退了几步,看着闻秋走上楼梯跟他站在同一水平面上。渐次阴沉的夕阳勾勒出他温和的眉眼,闻老师站在楼梯口的地方,背靠着交叉蔓延的棕红色扶手,笑着说:“我是不是应该重新做个自我介绍。”
他没有等待印桐的回复,径直开口道:“我叫闻秋,和眼前名叫‘印桐’的这个人,相识在一场荒谬的葬礼上。”
第87章 葬礼
“我的父亲是个温和善良的老好人,听说是干着国家的什么保密项目,所以很少有时间回家看看。”
“我没见过他几面,对于他的印象基本都来自于母亲天花乱坠的形容,情人眼里出西施,你知道的,那些话都是不能信的。“
“所以我一直惦记着见他一面,想亲眼看看他到底怎么就迷得我母亲神魂颠倒了。”
“结果没想到,我被人介绍着说:‘这是你父亲’的时候,他已经只剩一张照片了。”
……
“那是个阴雨天。”
……
在闻秋的记忆里,中央城很少有这么大的雨。
他离开学校的时候被浇了个正着,好不容易挤上公交车,等回到家门口,基本上已经成了湿了干干了湿的腌菜。玄关放着两双男式皮鞋,一双大人的,一双孩子的,款式都不是什么市面上流行的常见款,但胜在做工精细,看上去还挺有档次。
就是大人的那双破了些,一看就知道悉心照顾了好多年。
闻秋想:这大概又是和父亲有关的访客。
大约从三个月前开始,家里关于他父亲的客人就突然变得多了起来,同事、朋友、学生甚至于顶头上司,各行各业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全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他们母子,登门拜访得比家政阿姨都勤快。
但是很少有带孩子来的。
闻秋换了鞋,本来打算先上楼换个衣服,再装作“不经意”地路过客厅。然而客厅比他想的还要混乱,几乎是在他换上拖鞋的那个瞬间,他就听到了墙对面来自他母亲的、压抑的哭声。
他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几乎是听到的一瞬间,他就觉得心里落进了一块石头,“咚”地一声砸得他心跳骤停。
他穿着宛如抹布一般的衣服走向客厅,在满身潮湿的雨腥里,看到了正对着门口的沙发上蜷成一团的母亲。
她在哭。
她抱着什么东西,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宛如抽气般的哭声。她浑身都在抖,就好像下一秒就会因为缺氧而昏厥过去。
她在哭。
“我们感到很抱歉,”闻秋听到沙发上背对着他的男人叹了口气,“您的丈夫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多么标准的致歉词啊。闻秋想,每个因公殉职的家属都得到了这样的慰问吧。
倘若人生能被当成一部电影循环播放,那么他现在应该是站在了整部影片开头的地方,接下来的剧情无非是以这个男人的话为引导,讲述他父亲曾经的光辉岁月,曾经的荣耀功勋。
他会说:你的父亲是一个善良的人,他曾在什么地方帮助了什么人。
会说:你的父亲是一个厉害的人,他为国家做出了什么事,未来将会被刻在英雄的丰碑上。
中央城的英雄纪念馆有三万五千块丰碑呢。闻秋想,以后我想见到我的父亲,只能去博物馆找那个两指宽的名字了。
他走过去,坐在沙发上,拥抱了他的母亲。
“我父亲走的时候,有留下什么话吗?”他垂眸一下下抚摸着母亲颤抖的后背,“他有留下什么东西吗?给我们,我是说,他走的时候,有没有。”
母亲在他怀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哭声,她像是终于找到了依靠的港湾,颤抖着拥抱着她唯一的孩子。闻秋咬着牙,他像是突然获得了勇气,红着眼睛抬起头,看向了对面沙发上带来死亡的死神。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年轻得令他惊讶。
对方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和闻秋印象中关于“父亲同事”这个词产生的描述相去甚远。托“保密工作”这四个字的福,闻秋一直觉得和父亲共事的人应该都是些一两百岁的研究人员,或者是一些看上去就年过古稀的老古董。不过在人均年龄370的现代社会,面相并不能成为判断一个人年龄的确实依据,搞不好这位“同事”只是长得年轻了些,实际年龄要比他父亲还大上几岁。
若真是三十来岁,那恐怕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善茬。
闻秋对父亲了解的不多,但依稀知道老爷子干的是什么国家级的科学研究。能走到保密任务这个级别上的基本都是老学究,年龄没有个三位数,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三十来岁能跟他父亲平起平坐是个什么概念?闻秋想,恐怕天才都不足以形容这个人的变态程度。
桌上摆着来客的身份名片,纸质的,淋了雨有些发皱,但并不妨碍他看清楚上面写了什么。
——这个人姓印。
印先生显然是个明白人,他在闻秋的话音落下后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手表,轻放在沙发间的玻璃茶几上。
“这是你父亲的遗物,本来是不应该带出来的,但我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带给你们了,”印先生双手交叠在膝上,垂眸微躬了身体,“我感到很抱歉。”
闻秋单手环着母亲的后背,将桌上的手表拿了起来。
那是一块相当老旧的古董。表带烂得就像泡糯的纸浆,只剩下仅有的几根细绳苦苦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环扣,表面的玻璃碎成了蛛网,时针和分针都停在一个陌生的数字上。
18:45
闻秋用指腹摩擦了一下表面上碎得稀烂的玻璃,轻声问道:“我们能见见他吗?”
“很抱歉,出事之后,”印先生停顿了一下,像是刻意隐去了什么细节,“就火化了。”
闻秋竭力压抑着眼睛里泛上来的湿意,用力地眨了下眼睛:“那您还有我父亲近期的照片吗?我们,我和我母亲,可能需要给他办个葬礼。”
印先生闭着眼睛,沉默地摇着头:“很抱歉,葬礼,我们希望你最好不要举办葬礼,也不要告知他人,这也是为你们的安全考虑。”
“可那是我的父亲,”闻秋问,他的声音干涩且颤抖,就像有什么东西正堵在他的喉咙里,“那是我的父亲,他,走了,我连怀念他的资格都没有吗?”
“很抱歉。”
“我不想听抱歉,”闻秋一字一顿地重复道,“那是我的父亲!”
印先生没有说话,他抬起头,越过茶几看向闻秋的眼睛。
他的表情很平淡,就像此刻面对的不是已故同事的孩子,而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怀念不需要葬礼。如果你们执意要怀念,我可以打开终端,让你们现在就认真地怀念一下。”
闻秋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砸中了太阳穴。他睁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对面的男人,他想说您在说什么,想问您是什么意思?然而话到嘴边却被人硬生生地堵了回去,他的母亲从他怀里坐直了身体,顶着那张苍白的布满泪水的脸,僵硬地点了点头。
“请您开始吧,”他听到母亲这么说道,“让我们见他最后一面。”
这太荒谬了。
闻秋想,去世的不是我的父亲吗?我连给他举办一场葬礼的权利都没有吗?
他看见沙发对面的印先生点了点头,手指拂过空无一物的半空,就像魔术师揭开了道具上的遮盖物。
半透明的虚拟光屏渐次浮现出来,印先生挪开主屏幕上的录像窗口,仿佛丝毫不介意闻秋看见他仍在录制当前的谈话界面。他点开了一个文件夹,从里面拖出了一个小巧的、通体漆黑的方块,那个方块就像一个小巧的黑洞,在出现的一瞬间吸纳掉了所有的光沙,而后如花苞般舒展着“躯体”,在所有人面前铺开了一幅清晰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