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性死亡(45)
他还没回过神,满脸写着“我是谁,我在哪,我们要去干什么?”幸亏科学院出品的安全带结实牢固,要不然这会童医生说不定已经开门下车,顺着惯性将自己甩飞二里地,直接撞死在了环城公路的围栏上。
大胡子翻了个白眼,抬手打开悬浮车的自动驾驶,顺道锁死了童书遥那侧的车门——科学院的悬浮车为了方便逃生,一般不会开车自动上锁,毕竟很少有傻缺在行车中途开门通风,但大胡子总觉得,童书遥可能会是个意外。
童书遥还迷糊着,尚且没精力为了这点“特殊”待遇发出抗议。大胡子按住抖如筛糠的手腕,靠在椅背敲开了光屏,直接接入车前窗的虚拟光屏上弹出了一封新短讯,发件人是陈彦——原箱庭计划第三次实验的内部人员,现科学院负责监视Christie和印桐的人肉定位器。
陈先生向来是个大忙人,不仅要完成科学院定期的汇报工作,努力安抚Christie的各种小脾气,还要必要时还得负责把实验品A3206——印桐从狂躁状态调整回来,顺道和“白塔”的办公人员确认安全协议。
他一般不会主动和科学院这边联系,一没必要,二太麻烦。陈彦的表面身份是Christie的经纪人,应酬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和只在乎实验数据的白大褂们谈天说地。
所以当大胡子看清发件人姓名的时候,甚至一度怀疑对方记错了汇报工作的时间。
他颇感意外地一挑眉,抬手点开了显示着【未读】的短讯。
短讯里存着的是一张照片。
准确地说,是一张发给印桐的,来自案发现场的照片。
殷红的底色上还残留着夕阳的柔光,娇小的少女扭曲着四肢倒在花坛中央。她的太阳穴下漫开污浊的血迹,唇角轻勾着,就像陷进了什么美梦一样。
她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又像是确确实实的,死在了泥泞的花坛里。
童书遥握着胸前的安全带瞪大了眼睛,看看大胡子又看看光屏,张口结舌惊疑不定。后座上的白博士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不过短暂地从膝上的笔记本里抽出视线,愣了半晌,目光掠过上方的发件人,又面无表情看向了满是标注的笔记。
他没说话,倒是大胡子叹了口气。
“没想到他把这个都发出来了,”大胡子倚着靠背,从后视镜里瞥了眼低着头的白博士,“不过已经到这时候了,底牌留着也没什么用。”
“本来就没有什么底牌,”白研星没抬头,指腹滑过页边,小心翼翼地揭过一页,“所谓的底牌不过是他们臆想的工具。野兽的恐惧通常来源于未知,一旦它们尝试着撞击牢笼,就会发现笼子上的铁链不过是些可以轻易弄断的玩具。”
“你无法想象一个具有思维的生命体对于自由的渴望,一旦它体会过,就再也不愿被关进笼子里。”
“……她本来就不该被关进笼子里,”大胡子短促地笑了一声,“可惜我们人类都是肉体凡胎,少吃几顿就会饿死,多活几年就是长寿。如果不自我牺牲,根本无法前进。”
白研星翻书的动作一顿。他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摇摇头:“……这个比喻不恰当。”
大胡子不说话了。
他被这段糟糕的对话搞得一阵烦闷,有心开窗抽个烟,又怕车里的大科学家们受不住味道,索性从兜里摸了两颗薄荷糖,打算嚼着清醒清醒。
谁曾想人倒霉了吃颗糖都撕不开包装,大胡子和小巧的锯齿开口缠斗了半晌,正欲一鼓作气斩之后快,却被从旁等候许久的小爪子夺走了先机。
他这才意识到,敢情白博士家的小师弟还被安全带捆在副驾驶座上。
童书遥缩在角落里,伸手撕开了包装纸,捏出糖块,又将它放回了大胡子手里。他眨着眼睛,眉梢自带三分笑意,湿漉漉的眸子由下至上亮得惊人,猛地一瞧,还以为动物园的小松鼠耐不住饥饿,偷溜出来寻求投喂。
“您刚刚,跟我师兄讨论的是什么呀?”
大胡子一愣,恍然想起眼前这位小公子确实对往事一无所知。
童书遥来得晚。他进科学院的时候第三次箱庭实验已经结束了大半年,活着的那几个实验品要么在逃要么还没挖出来,唯一一个能研究的,还没等交到他手里,就被夜莺那帮乡野村夫抢了先。
童医生年龄小资历浅,顶着“白博士师弟”的头衔处处不受待见,大胡子见他好几次被撵到资料库计算数据,后来干脆带着一大堆文件,替谁坐班进了医院。
好好一个小天才,还没来得及发光发热就睡成了精神科特困户,要不是后来Christie带着印桐病急乱投医,这小子还不知道藏在哪个科室没被挖出来。
所以严格来讲,童书遥恐怕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大胡子抬头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白研星,年轻有为的白博士醉心研究,似乎对童书遥打探情报的动作毫不在意。他嚼着薄荷糖咳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童医生就已经剥好了另一块糖塞进了他手里。
大胡子被童书遥无比自然的“贿赂”堵得半晌没说出话,酝酿了一下语言,琢磨着该从何讲起。
这其实不是一个特别长的故事。
新纪元开始后,白博士和童医生两位天才的师傅——曾经赫赫有名的大科学家,开始了关于“新人类”的研究。他收集了大量的思维数据,并尝试用这些数据模拟出人脑的生存环境。他将所有的测算结果烧进了新时代的第一台人形电脑,而后这位居住在六角阁楼地下的机械少女——“eve”,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她是一个拥有着白发红眸的娇小少女,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能接入终端电脑。她的身体就相当于一台高速运行的终端处理器,只要睁开眼睛,就能收到所有存储于移动终端的数据信息。
她是某种意义上的第一个新人类。
然而她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对世界末日的预言。
“她说了什么?”童书遥攥着胸前的安全带,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她说我们都会死,”大胡子耸耸肩,“这颗星球,将再度沉入寒武纪。”
没有人愿意放弃生命。
可是没有人类能和天灾抗衡。
科学家们坚信eve的测算结果不会出错,可无论包裹着城市的空网进步到什么程度,都不可能抵御住洪水和严寒——它甚至无法改变灰败的天空,无法使城市气候适宜林木种植。它只能保障人们不会被糟糕的空气毁掉心肺,保障人们能活下来。
短暂地,艰难地苟延残喘。
这已经是新世纪难得的安稳时光,刚被“seed”病毒侵袭过的人类已经无暇再面对另一场灾难。科学家们提出利用eve进行“结果”测算,他们需要统计未来的可能性,需要从大量的数据中找到能让人们活下来的方法。
未来一片黑暗。
“然而研究不能中断,无论是否有希望,我们都不能止步不前。”
“所以一开始,科学院就将未来的研究规划到了两个方向,”大胡子伸出两根指头,就像是比了个“yeah”,“你在资料库应该看到过,真正的‘seed’计划其实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个咱们现在待着的箱庭计划,一个是隔壁的TSM。”
“自动取款机?”童书遥问。
大胡子顿了一下:“时间与空间测算机构。”
“这是什么奇怪的机构……”
“我也不知道,院里还专门给他们划了个城——NO.11,你应该听过,”大胡子说,“不过这不重要,你只要知道咱们是干什么的就好。”
“咱们是干什么的?”童书遥问。
“这取决于,咱们是因为什么开始的。”
——箱庭计划是因为什么开始的?
童书遥抬起头,车前窗上的光屏界面早已被关闭,漆黑的夜幕中,城市空网正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环城公路走到了尽头,灰败的城墙正伫立在空旷的土地上,童书遥看着巨大的城门从他们头顶越过,殷红的探测网络穿入悬浮车内,仔细地勾勒出他们每个人的轮廓。
大胡子摇了摇头,他不再说话,倒是后座上始终保持沉默的白博士接了口。
他说:“童书遥,你只需要记住,这座名叫废都的城市,是人类最后的希望。”
“它是现世的Utopia(乌托邦)。”
第50章 .倒计时
“他们将迪尔利科特——那座垃圾城,称为人类最后的乌托邦。”
“多可笑,一座建立在废墟上的乌托邦。”
商业街爆炸后的第三天,箱庭online的总负责人——自称“小职员”的许景琛,正开着视频通话在工作室里泡咖啡。
他一边看着滚烫的咖啡液注入杯底,一边听着光屏对面A轻细的呼吸声,他说:“A,你记不记得新纪元是因为什么开始的?”
光屏对面的人没说话,许景琛看着咖啡漫过水线,停顿了半晌,兀自笑道。
“我记得。”
新纪元诞生于一支殷红色的病毒。
人们已经记不清最初研发它的目的是什么了,科学发展总有各种各样的追求,不是探索未知就是解放劳动力,宣传标语总是一句比一句冠冕堂皇。
许景琛记得自己有一段时间还专门去翻过相关报道。他登陆了无数个搜索引擎,探访了无数座破败的城市,站在那些颓坯的坍塌的围墙下面,用一些陌生的名字,询问着那些从未见过的人。
他在寻找答案。
他想知道这场事故来源于何处,想知道这些灾难的源头是什么。他翻烂了手里仅剩的一本周刊杂志,指着上面快要被指腹磨平的字迹,日复一日地重复着那些无趣的台词。
他不断地询问着:“您认识这个人吗?您了解这件事吗?您曾经来过这个地方吗?”
答案永远是否定的。
他看不到坚持的曙光,“箱庭计划”曾经的知情者早已与世长辞。他用步伐丈量过的那些城市,早在几乎毁灭人类的灾难中化成了一片废墟,破瓦寒窑修旧利废,城市早就变成了从未见过的样子。
然后这时候,有人告诉了他那支病毒的名字。
它叫“seed”(种子)。
许景琛第一次接触这个名字,是在某个大学的演讲台上。西装革履的年轻教授面如冠玉,他看着对方意气风发侃侃而谈,大手一挥在光屏上打下了这个简单的词语。
他将这个病毒称为人类诞生的希望,声称它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发挥了糟糕的功效,如果有人能提取出抵御病毒的疫苗,也许可以搭建出通往新人类的阶梯。
许景琛记得当时台下有学生问:“白博士,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新纪元前‘seed’病毒引起的丧尸潮带来了多少无辜群众的死亡?”
年轻的白博士站在演讲台上,挥手打出了一张数据列表。
他说:“我记得,这是这场丧尸潮的亡者名单,未来他们将被刻写人类历史的丰碑上。”
许景琛当时站在大礼堂门口,和数千万学生一起仰头看着那张冗长的名单。他不知道其他人心里是什么想法,只能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短暂的沉默后发出了一声嗤笑。
他在说,原来我们活着,只不过是为了在碑石上多加一个名字。
他觉得不公平。
可总有人觉得,这项研究将造福全人类。它能将人类从进化链上摘除出去,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脱离“末日”的种族。
许景琛端着咖啡,短促地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