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性死亡(54)
她的腹部变成了一滩烂肉,就像是被拧坏的水龙头,那些肮脏的腥臭的血水浸透裙摆,滴滴答答地落到地板上,很快聚成一滩发黑的粘液,蜂拥着向印桐涌来。
他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印桐被自己凌乱的步伐绊了个踉跄,抬头正好看见女人的脸。刺眼的日光照亮了她干净的脸庞,那双殷红的唇瓣轻抿了一下,扬开一抹怪异的假笑。
她说:“桐桐,早上好呀。”
所有的幻觉在顷刻间退去,印桐看见女人站在餐桌边,洁白的裙摆上开满了明媚的向日葵。
她纤细的手指搭着椅背,圆润的指甲泛着健康的光泽,她看上去就像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人,一颦一笑都带着几分少女的天真。
她偏头笑着,乌黑的长发松松地绑在肩的一侧,她说:“桐桐你可以帮妈妈叫一下小晴吗?”
“她就住在二楼楼梯口的第一个房间,我记得对不对呀?”
……
直到踩上楼梯,印桐才从恍惚的意识中回神。
他仰头看向楼梯尽头紧闭的木门,那里面住着随时可能送他回档的“妹妹”——一个娇小瘦弱,肤色苍白的小女孩。
她被称作“小晴”,按照印桐家的命名方式,这女孩应该叫印晴。
她就像一个无法逃避的剧情NPC,无论印桐避开多久,都必须回到她身边,才能进入下一个剧情点。
她应该是这场“新手教学”的关底boss。
印桐搭着扶手,站在楼梯上回头望向餐厅的地方。他的“妈妈”正哼着曲子切开瓷盘中的烤面包,挂着笑容的脸僵硬得就像戴了面具一样。
他觉得哪里不太对。
怪异感就像藏在地板缝隙中细小的黑虫,总是悄无声息地钻爬在视觉盲区。印桐看着不远处的“妈妈”将切好的面包片分进桌上的四个盘子中,她垂着睫羽哼着歌,葱白的手指灵活地摆动,就像在食物上方跳着一场天鹅湖。
她像是注意到了印桐的视线,仰头露出一个单纯的笑容。
她的眉毛弯着,唇角牵动着脸上的肌肉,细腻的皮肤白皙且柔软,看上去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公主。
印桐猛地收回视线,按着楼梯扶手向上走了两步。
他想着哪里不对?明明哪里都不可能对。
他那个所谓的“妈妈”笑得如同泥塑的人偶,漆黑的眸子就像是凝结的胶体,里面一点感情都没有。她看上去就如同一台崭新的人型机器,表面上装得像是和印桐打了招呼,实际上说出的话不过是通过系统判定出的“结果”,执行得无非是早就设定好的程序。
她根本就不像个“人”,她甚至还没有Christie的模样接近“人类”。
印桐踩着楼梯快速地向上走,他无法压抑住胸腔里疯跳的心脏,视野里的一切仿佛都在随着呼吸摇晃。
他想着那个“女人”怎么可能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根本不可能在这时候出现在家里。
那个温婉的漂亮的女人早在很多年前就死了,她躺在柔软的枕头上,太阳穴绽开一朵瑰丽的玫瑰花。她的半边脸颊混和着灼烧和肮脏的污血,睫羽微垂着,就像陷入了一场梦境一样。
她是自杀的。
在一个明媚的早晨,死在了印桐的床上。
印桐大口喘息着停下步伐。
他看着自己黑色的拖鞋踩在棕红色的木质楼梯上,铺天盖地的耳鸣声如海浪般轰鸣作响。有什么东西从他眼眶中涌出,接连溅落在老旧的楼梯上。他捂着心脏艰难地跪下,就像被什么人掐住了喉咙,呼吸颤抖而短促。
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正张着嘴,瞠目结舌,无声地吼叫。
……
他想起了那个糟糕的早晨。
……
那是中央城难得的晴天。
印桐站在家门外,拿着光屏调出了自己事先写好的台词。来之前他已经练习过很多次了,从问候语开始一直读到结束,总计不过两分钟,足够他在父亲挂电话之前读完。
他希望能借此见母亲一面。
也许这种要求在其他家庭里稀松平常,但对于印桐来说,这却几乎是不可能达成的愿望。他的母亲生病了,在妹妹出生后越病越重,他已经有将近三年没见过对方了,并在十四天之前,彻底失去和母亲的联络。
他发给母亲的短信始终停留在未读的阶段,在这漫长的十四天里,恐惧如野草般疯长。
印桐小心翼翼地点击了光屏上的名字。
他试图拨通父亲的电话祈求见母亲一面,然而持续的忙音几乎令人绝望。他在家门口站了两个小时,看着阳光照亮了花圃里的每一片草叶,他想着倘若第三遍电话还是忙音,他就从后门溜进去,哪怕事后被父亲责骂,也要先见母亲一面。
他蹑手蹑脚地踩过花圃中的碎石路,打开后门进入了这栋他熟悉又陌生的别墅,他顺着老旧的楼梯胆战心惊地向上走,一边低声喊着母亲的名字,一边伸手去推那些紧闭的房门。
他没有注意到楼梯扶手上落了灰,没有意识到这栋屋子已经许久未曾有人造访,他在肮脏的地板上留下清晰的脚印,一路寻找着,推开了自己房间的木门。
他没想到,他的母亲已经死了。
在十四天前,就死在了他的床上。
……
印桐跪在楼梯上,直到视野里出现了一双深红色的兔子拖鞋。
他没有抬头,也来不及抬头,他清晰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站在他上方的台阶上,带着微弱的凉意,就像刚爬出冻柜的尸体一样。
它说:“哥哥。”
“你是来找我的吗?”
……
这是一顿难以形容的早餐。
印桐坐在餐桌左手边的第一个位置,借着刀叉的反光窥探着餐桌上其余的两位“家人”。坐在他正前方的是他那位早该死去的“母亲”,对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表情完美得都可以去抱一座奥斯卡小金人。
她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用一副“蒙恩被德”的表情享受着盘子里的早餐,白皙的手指握着精致的刀叉,杯碟几乎不会发出多余的声响。
坐在他母亲下方左手边的,是他那位脸白如纸的“妹妹”。印晴抱着一个灰扑扑的兔子玩偶,一边晃着双脚,一边插着盘子中的圣女果。她的眼神明亮笑容天真,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小姑娘。
印桐低头看着盘子里色泽鲜艳的食物,他不想吃,也吃不下,胃部一阵阵地翻涌,仿佛下一秒就能吐得昏天黑地。
他实在不想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些食物,会不会在他咽下去之后变成什么奇怪的东西。
恐怖游戏的经典剧情在他脑海中一遍遍循环,那些看上去正常的食物总会在过了某个时间段后突然腐烂,这已经是三流导演都懒得再拍的恶俗桥段。印桐摩擦着刀柄,视线在圣女果上滚来滚去,和他同样分毫未动的还有餐桌首席上的那位特殊的“家人”,毕竟对方根本就没有出席,恐怕是在用意念和他们一起享受早餐。
印桐抬起头。
桌子顶端的首席上没有人,牛奶食物一应俱全,整齐得就像在上贡一样。
他垂眸想了想,依稀记得在很久以前,他们家确实有过这样的场景。
他记不得自己的父亲究竟从事着什么工作,却清楚地记得对方几乎不回家的事实。在妹妹诞生之前,他经常和母亲两个人坐在餐桌上,面对着父亲的餐盘,权当享受三个人的用餐时光。
他记得母亲很爱父亲,一旦提起那个男人,就会开心得眼睛闪闪发亮。他也记得母亲死了,在妹妹出生之后,死在了他卧室的床上。
所以她不应该在现在出现在这张餐桌上。
或者说,现在这个人,根本就不是我“母亲”。
餐桌对面,刀叉滑过餐盘发出“刺啦”一声巨响。
印桐猛地抬起头,看见他娇小的“妹妹”失手将面包切到了地上,她的眼睛里很快续起晶莹的泪水,委屈得就像一个正常的小姑娘一样。
她瘪着嘴,可怜兮兮地看着印桐。印小老板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餐盘里几乎没动的面包片,舔了下下唇,插起来放进了小姑娘盘子里。
餐桌对面一脸苍白的小姑娘笑了,她说:“谢谢哥哥,”又咬了一口面包,而后故作惊奇地问道。
“哥哥不喜欢妈妈做的早餐吗?”
正在进食的“妈妈”闻言也放下了刀叉,母女两个人一起抬头盯着印桐,漆黑的眼睛就像肮脏的泥沼一样。
“桐桐不喜欢我做的早餐吗?”“妈妈”问道,“你好像都没怎么动?”
印桐舔了舔下唇,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没有。”
“那是没胃口吗?”
“……不是,”他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插起盘子里的圣女果就塞进喉咙里。
浑圆的果实堵塞着他的咽喉,印桐看见对面娇小的女孩扬起一副甜美的笑容。她像是极端开心般摇晃着双腿,甚至不自觉地拍起了双手。
她说:“我就说嘛,哥哥怎么可能不喜欢妈妈做的早餐呢?”
“毕竟,这些可是妈·妈·,早上起来新手做的啊。”
第61章 .欢迎更新存档点
喜好有时候是一种极端复杂的情绪,它们极易受到时间的影响,也会因为环境的变化而转移。
人们可能会因为喜欢的事物而爱屋及乌,也会因为厌恶的事物而恶其余胥。
所以当印桐开着水龙头吐得头晕眼花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大可能喜欢圣女果了。
早饭结束在几分钟之前。
客厅内的时钟停在7:15的时候,连边吃边玩的印晴都放下了刀具。坐在印桐对面的女人笑着为自己“活泼好动”的女儿擦了擦嘴,抬头看向印桐时,则露出了一副抱歉的表情。
“桐桐可以自己擦吗?”她放低了声音,哄劝般柔声道,“妈妈相信桐桐,桐桐已经是大孩子啦。”
印桐抽出餐布,艰难地在嘴上贴了两下。
“大孩子”这个形容其实并没有问题。
倘若箱庭online中“新手教学”的运行方式,是随机抽取印桐记忆中关于“家庭”的一部分数据,捏造出一个建立在真实环境上的虚拟恐怖游戏。那么首先,它的活动范围应该仅限于意识领域。
简单来讲,印桐当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曾经发生在他思维中的活动数据。游戏可能模拟的是他五岁的时候,也可能模拟的是他十五岁的时候,鉴于所有的镜子都被当成了游戏存档点,所以印桐根本看不见自己长成了什么模样。
他只能通过参照物来判断,自己还没有低到变成稚龄儿童。
所以女人口中的“大孩子”,说不定非常切合实际情况,
这种在思维中直接进行游戏方式可以理解为“做梦”,是新纪元后极为流行的一种“全息游戏”。
在这种游戏中,人们无法从主观意识上判断当前的时间,毕竟思维在进行运算时,有时候速度会远高于人们在现实中进行的“运算”。你的大脑在进行一定的文书工作时也许会快过你的肢体活动,比如你能在三十秒内想象出一封短信的具体内容,但你可能无法在三十秒内将它写出来。
所以人们需要现实时间的提示,否则一旦过度沉溺,游戏玩家可能会被迫“离开这个世界”。
没错,就是“死亡”。
毕竟全息游戏的进入方式相当简单,建立在移动终端的开发基础上,只要你打开光屏上的游戏图标,然后闭上眼睛,就可以像个人形电脑一样在瞬间进入“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