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性死亡(37)
他一边想着一边抿着唇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心脏雀跃地鼓噪着,就好像又收获了一个小秘密一样。
他想着我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所以知道对与错又能怎么样?
——我要做的事,要走的路,从一开始就只有一条。
——我的世界里,从来不存在抛弃印桐的选项,
老管家腰间的铃铛响了三声,安祈从自我意识中回神,就看到他站起来,转身走出了密室。
有人敲响了卧室的门,老管家将密室门虚掩着,以至于安祈能听到门外有人低声说:“小少爷的终端响了。”
“谁的电话?”老管家问。
“他们说,是‘印桐’。”
安祈猛地站起来,膝盖上的日记本被他带翻到地上,精致的钢笔在半空中打了个转跌进厚重的地毯里,可怜兮兮的无人理睬。他绕着老管家留下的软凳不知所措地走了个来回,又绷直了腰背坐回沙发上,弯腰收拾了地上的日记和钢笔,端坐着就像个等待糖果的小孩。
他握着钢笔温热的笔杆,无意识地摩擦着书皮上烫金的字体。他好像已经能听到终端发出的电话铃声,安祈想着,这是桐桐打来的。
老管家带了两个穿着黑色军装的人进来,安祈知道,这是夜莺用来监视他远离任何终端装置的“保镖”。
枯燥的铃声在狭小的密室里回响,安祈看着他们将移动终端放在自带的支架上,又背对着支架在投影出的光屏两边站好,才彻底熄了这两位大神会避嫌的心思。他坐直了身体,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单调的电话铃声在第二个循环的尾声戛然而止,正对着沙发的光屏上出现了一间雾气氤氲的房间。
电话接通了。
第41章 .雨夜(四)
细小的光粒在半空中凝结,光屏显现出的通讯界面上,新增加的联络人还停留在尚未保存的界面,仿佛随时可以被终端的主人删除。
印桐看着光屏上的“安祈”两个字,它缀在一串陌生的数字前面,本该由终端数据库自动载入的详细信息里一身空白,就好像属于这个名字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就像一个新生儿。
印桐缩在浴缸的一角,枕着膝盖想。
——大概神秘人士总有些与众不同的特点。
他猜不到安祈是怎么用一个吻打开他的终端的,也猜不到对方心里打着怎样的算盘,可这些问题暂时都不重要,至少目前,他只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决定他下一步该怎么做的答案。
于是他抬起手,将屏幕上的那串号码划向了“呼叫”界面。
电话铃声在“嘟嘟”地重复了几个回合后汇入一片模糊的气流音,通话背景是开着暖灯的书房,安祈正端坐在屏幕对面柔软的沙发上。
这个距离有些远,看上去就像有人正在举着移动终端录像。
安祈坐得笔直,膝上放着本笔记本,双手正交叠着搭在本子深红色的封面上。他没穿束缚衣,身上套了件黑色的高领毛衣,柔软的刘海下藏着一副轻巧的无框眼镜,虚虚地勾勒着那双烟灰色的眼睛,看上去依旧是往日里那副乖孩子的模样。
通讯接通的一瞬间他看起来有些惊讶,微怔了片刻便游弋着视线避开了光屏,苍白的手指瑟缩了一下,抵在唇边捂住了一声不自在的轻咳。
“抱歉,”安祈说,“我可能不太经得住这种考验。”
——考验?
印桐看着他耳廓微红,神色窘迫得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困扰的东西。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还一丝不挂地坐在浴缸里,尽管水面高到没过膝盖,可从安祈的角度看来,八成就像一部欲盖弥彰的限制级小电影。
“你会害羞吗?”他突然觉得有几分好笑,甚至故意跪在浴缸里,将大半个身体暴露在镜头前,“你难道不是为这个来的?”
“什么?”安祈愣了一瞬,脸上登时红成一片,“不是,我怎么可能,我是说,”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呼出去,轻皱着眉露出一副无奈的神情,“我不是因为这种想法才拜访你的,真的不是,我,桐桐你到底是怎么想我的啊……”
印桐蜷在浴缸里笑成一团:“怎么想你的?我闲的没事想你干什么?”
他这话说得有几分随意,听上去就像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可安祈不说话了,印桐以为他会将这个玩笑再抛回来,他却只是皱着眉端坐在沙发里,抿着唇,连嘴角的笑意都挂不住了。
“抱歉,”安祈轻声道了歉。他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张了张嘴,又沉默着微垂了睫羽。
气氛陷入凝滞。
印桐自认不是个健谈的人,在脱离工作的日常生活中,他很少能找到什么聊天的话题来哄人开心。刚被Christie捡回来的那段时间里,他甚至妄图将交流架构在眼神上,以至于再度开口时词不达意,被Christie嘲笑“宛如一个劣质翻译机”。
所以当安祈主动结束了话题,他甚至找不到再开口的理由。
在与人交往上,他确实离Christie“长袖善舞”的标准差了不止一条街的距离。
想到Christie,印桐又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
他活动了一下微凉的手指,伸手把湿漉漉的刘海撸到了脑后。温热水流浸泡着他僵硬的躯体,印桐想了想,垂眸问道:“那你是因为什么来的?”
安祈抿了下唇,赧然地摘去了藏在刘海下的眼睛。
他离光屏的距离本身就不近,摘下眼镜反倒能让印桐看清那双澄澈的眸子。他说:“我就是想见你。两年多以前我刚醒来的时候,记得的就只有你。”
“你也失忆了?”印桐笑了一下,“这是什么买一送一促销大甩卖吗?失忆还带传染的?”
安祈皱眉摇了摇头,看上去对印桐的调侃有些困扰:“我不知道,我的记忆很乱,”他弯唇无奈地笑了一下,“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为自己叫‘印桐’,我只记得这个名字,谁劝我我都不信。”
“那你后来为什么信了?”印桐问。
安祈搭在笔记本上的手指瑟缩了一下,脸上红成一片,看上去就像是羞得想缩起来:“我发现了一本日记。”
印桐眨了眨眼睛,大概明白了小少年的意思。他是想说他当初失忆了,后来找到了一本日记,那日记里记录着他当初在学校里经历的一切,并且其中的另一个主人公——那位“指导员”,应该就是“印桐”本人。
他给印桐寄信,出于的不过是一种谋求共同感的渴望——他想确认自己写在日记本里的东西是不是真的,确认“印桐”是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然而可惜了。
印桐想。
——我也失忆了。
同为天涯失忆人,相逢必定不相识。安祈大概是在寄信途中发现了印桐这个糟糕的状态,所以才打算亲身上阵,自主探索过去的经历。
然而他没想到,印桐身边的另一个人对他的印象似乎有些糟糕。
印桐在心里“啧”了两声,心道这不是有些糟糕啊,Christie这明摆着是想要剁了安祈的小脑瓜,把他挂在城楼上以正视听。
——可Christie为什么会“记恨”安祈呢?
印桐想。
——这问题就又回来:“Christie到底在隐瞒什么?”
她三年前将印桐从废都的垃圾场里捡回来之后,就好像始终在惧怕着什么。她不希望印桐产生幻觉,也没办法根治他的病症,仿佛自欺欺人的老人家一般掩耳盗铃,甚至妄图干脆用白塔的药物抹掉他的个人意识。
——她就像是在躲避什么。
印桐想。
——Christie当初为什么要来废都找我呢?她是怎么知道我被埋在垃圾场下面的?
——我又是为什么会被埋在那种地方,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兴许是因为坐的太久,印桐开始觉得自己晾在浴缸边缘的手臂微微发凉。他瑟缩了一下,调高了浴缸的水温,又挪开光屏,将拍摄视角调到了较远一点的地方。
光屏对面安祈还端坐在沙发里,耷拉着脑袋,暖黄色的发丝勾勒着纤细的脖颈,看上去就像什么乖巧听话的大型犬。
——在Christie眼里,我也是这种乖孩子吗?
印桐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所以她才会以为我什么都不能知道,什么都不用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她总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突然笑起来,隐约明白了Christie为什么一直以来如此独裁——小姑娘始终觉得他是当年废都垃圾场里刚被挖出来的那个小可怜,脑子转不过弯,生活九级伤残,衣食住行都需要人照看。
她已经习惯这种照顾方式了。
她战战兢兢这么多年,早就操心操习惯了。
印桐看着光屏对面垂着脑袋的年轻人,失笑着抹了把脸上的水。他觉得自己就像面对了一个更年期的老母亲,尽管对方长得就像个娇小可爱的未成年。
他觉得自己应该跟Christie谈谈,最好用一种彼此都能接受的方式。然而这项计划有个前提,就是他必须知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了解到,Christie所隐瞒的事情是什么。
他需要掌握一定的话语权。
印桐眨了眨眼睛,在水下无意识地纠缠着手指,抬头的瞬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垂眸轻声问道:“安祈,你知道Christie在隐瞒什么吗?”
光屏对面,金发的年轻人将视线挪到了他身上。
狭窄的书房里灯光晦涩,安祈端坐在沙发上,目光澄澈腰背笔直,看上去就像个单纯的小朋友。他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交叠的双手始终停留在笔记本的封面上,这是他今晚第一次和印桐对视,没有丝毫的躲避和羞怯,只显露了几分对话题的无措和茫然。
他看上去对“Christie”的名字并不惊讶,也许是因为有所预料,也许是因为毫不知情。
他像是在等印桐的下一句话。
“我的意思是,”印桐将舌尖上的言语重新组织了一下,“你知道Christie现在在做什么吗?”
卫生间里的顶灯突然闪了一下。
就像是方才电力故障的后遗症,光屏上的通话界面也因此出现了一丝细小的裂纹。漂浮在半空中的光沙不断地向下倾泻,宛如一枚被打碎的沙漏。印桐将手臂浸在水中,虚环着膝盖,脑袋枕在膝盖上,仰头看着光屏对面的青年。
他没有关闭通话,甚至反倒打开了通讯界面的录屏功能,试图将安祈的每一个表情都留下来。好在故障只维持了短短几秒,在录屏功能开始运作的同时,信号就已经恢复了正常。
印桐眨了眨眼睛,接着问道:“你知道两年前的5月13日,发生了什么事吗?”
安祈没有说话,印桐看着他那对纤长的睫羽轻颤了一下,蓦地笑了。
他说:“你知道。”
“你说自己失忆了,所以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但是你知道5月13日发生的事情,因为它发生在你醒来之后。”
“你说了,我想知道的,你都会告诉我。”
“我想知道,”印桐看着光屏对面脸色略微发白的青年,“如果你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那就我先说。”
第42章 .雨夜(五)
两年前的5月13日,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夏天。
炙热的暑气蒸烤得人汗流浃背,聒噪的蝉鸣声吵得人头皮发麻。它们蔓延在中央城的每个角落,用挥之不去的电子音组成了这座城市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