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不破戒(59)
怀明墨与虚生相处久了,愈知虚生高妙,所以遇到任何事反都惊讶不起来,他笑道:“所以你怨不得人给你起个妙僧的外号,可不是个妙人么。”
虚生闻言微微皱眉,对着怀明墨却说不出狠话,站起身自做打理,“去过水无宫后,我们不走回头路。你自己的东西理好了,别到时候还得麻烦回来拿。”
听出虚生话中恼意,怀明墨犹是想要逗他,又怕他真恼了不理自己,再想到他答应自己住进隐世山庄数日,觉着来日方长,遂笑:“我的东西都在山脚客栈里,自有郑大哥他们去打理,想来不会漏失什么。”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虚生这天地不怕的性子如今也是遇到了克星,沉香望着怀明墨戏谑楼主的神色,嘴角露出平和的笑。她打从心底高兴,跟着虚生多年,见惯楼主做事的不管不顾,今日总算有人能管束他,让他有后顾之忧。沉香想到虚生往后的日子多少会惜命些,更是喜上眉梢。
见惯沉香冰冷的容色,辛里徒然看到沉香笑颜,正是冬雪初融,春光无限般美好,不免有些看痴。沉香发觉被人窥视,回瞪了眼辛里,越发把辛里看成个登徒子,恨不得当即出手戳瞎他眼。
虚生确实怀明墨已无他事,遂淡漠道:“走吧。”
无知楼去水无宫用轻功花不上两个时辰,他们几人又个个是轻功好手,不过一个时辰多一刻,虚生已到水无宫外。
看守宫女见来者是虚生早早现了身,又见虚生身后带来两个陌生男子,心中虽有疑虑,可从前她们是见识过虚生脾气,想是跟他来的人想必无妨,所以也不敢阻拦。掌事宫女闻讯从宫中赶来,看到虚生忙伏地行礼,随后连忙执起宫灯在前带路。
水无宫建在山中,一众人跟在掌事宫女身后拾级而下,大约走了百级石阶,他们方走到平地,隆隆水声不绝于耳。
再往前走没几步,掌事宫女领他们走上一座浮在水面上的木平台,平台两侧各有走道,木道尽头错落着几座殿宇。石灯布满在木道及平台周边,照的这底下水宫亮如洞外。平台尽头离暗瀑尚有距离,却已能觉暗瀑四散的水花,打在脸上冰冷寒凉。
掌事宫女把人带到平台尽头,拨动藏平台周围其中一座石灯笼中的机关,很快暗瀑上方与平台边出现一条细锁链,拉直成线。
在下层的宫女多是宫中新人,武功修为尚浅,虽是掌事,这宫女也不过是管着下层宫人,自然没本事用上层轻功从细锁链上去。她恭敬垂手低眉在旁,敬畏道:“先生请。”
“有劳。”话音未落,虚生脚下一点,飘然顺锁链而上,脚下锁链像未受力,始终纹丝未动。沉香紧随其后飞出身,不见了踪影。
身处在卢班的机关洞中,怀明墨半点不疑虚生会使诈,纵身一跃跟在沉香身后而去。辛里见阁主这般大胆不由替他捏了把汗,心一横全把自己生死抛在脑后。
等怀明墨落地时,虚生早已在高地等候,关切道:“怎这般慢?是身体有不适么。”
怀明墨听虚生关心自己,忙笑道:“这细铁链有些晃悠,略有些难行。”
“要这铁链桥好走,岂不人人都能到我水无宫来放肆了。”花星楼颇意外地盯了眼怀明墨和刚落地的辛里,又冲虚生看了眼,调侃着开口:“你什么时候和他同进同出了。”
虚生刺回了句,“水无宫待客之道越发长进了。”
舒沐玺“嘿”了一身,人未到声先来,“三天两头不请自闯来,要我说顶多算是个不速之客。”枯草庐一遇,舒沐玺甚为欣赏朗月清风的怀明墨,忙双手长辈叠合行揖礼。
怀明墨亦是回了礼,又朝花星楼施礼。花星楼见状语气客气不少,“怀公子前来,我们有失远迎,失仪了。”
虚生环臂不耐烦地等他们寒暄完,才问:“简小妹怎么不在?”
舒沐玺道:“她在下层炼药房里炼药,你找她有事?”
“我特意来找她的,你说有事无事?”虚生侧头给沉香旨意,沉香立即领命跃身去请人。
花星楼迈步在前带路,领他们又飞过一条铁链桥,直带到自己屋里偏厅。厅中圆桌上早已摆好几碟配茶吃的点心,还有些爽口腌过的青梅及蜜饯等吃食,路上的铜壶嘴口冒着热气,壶里热水滚烫。
如常择了茶叶,虚生利落地烫壶温杯,再高冲泡茶味,熟练地去了茶沫,皆是一气呵成的动作。他往每个杯里斟满茶,由鸾镜分给一桌人。
把紫砂西施壶放到一旁,虚生埋汰道:“我不请自来,你们也不客气,总把这活委给我做,倒不怕我在茶里给你们下毒。”
花星楼笑道:“我们这有擅于毒理的简小妹,还怕你下毒?”收敛玩笑色,他目光一凌道:“听说你跟合欢斋一拍两散了?”
“平日里不见你们四处走动,消息倒是比谁都灵通。”虚生笑得柔和而淡然,缓缓道:“我如今连自己都不晓得要做什么,所以也不跟你们多说。”
花星楼听罢也不看虚生,借着摇曳的烛火,他目光停到怀明墨身上,许久移开双眼,看回虚生哂笑地开口:“你跟从前不同了。”
明白他言下之意,虚生淡笑道:“哪里不同,还不是从前的样子。”
舒沐玺亦察觉到虚生的变化,内心深处其实很是佩服怀明墨,但瞧虚生没深谈的意思,遂笑着岔开话题,“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次来找小松做什么?”
“反正不是拐跑她。”虚生习惯地回了句嘴,目色沉着道:“我想来问她要抑制幽欢盅的方子,毕竟短期内我怕是没太多时间来这儿了。”
话里说的决绝,花星楼黑眸微眯,挑明了话,“你真打算与莲心慧姬决裂,扶持三皇子登基?”
虚生心觉亏欠,愧疚道:“倒不是说要帮着孟清润,只是孟英桓屡犯找人刺杀我,若我真把他扶持上位,大难临头日子也就不远了,这叫我如何跟莲心慧姬再合作。”虚生望着两人沉凝的神色,长叹道:“是我对不住你们,失了当年的约。今晚一过,我也不敢再多来叨扰。”
“你到底用什么法子对付他的?”花星楼不恼反对怀明墨笑道,“我认识他二十来年,头一次听到这般低三下气地说话。”
怀明墨含笑摇头,“我可吃不准他脾气,哪里拿捏的住。”
趁着虚生错愕之际,舒沐玺连忙插嘴揶揄:“总算有点人气了,比先前那不沾红尘的模样要强。”看着虚生缓过神来,舒沐玺淡然一笑,缓缓道:“其实我们也知道,推翻孟家,搅得北孟不安宁又如何,逝去的亲人是回不来了。要真改朝换代,只会有更多无辜之人跟我们一样。换个残暴的君主上位,惩罚的不是孟家,而是天下人。”
虚生瞠目结舌道:“你们……”
难得的机会,花星楼干脆把话说开,“我们虽没与莲心慧姬接触过,但从你常来的书信中也大概摸透了这个人,此人做事狠辣阴险,且不择手段,不是个能长久相与的人。而四皇子孟英桓更不值一提,他要夺了嫡,未必容得下你我。”花星楼明眸生辉,收敛起成日里那副不羁的模样,他把手搭上虚生肩头,“我和沐玺早已没了那想法,过去你执着于此,我俩不便劝你。今日你自己想得通透了,倒也好。”
“想通透了也无用啊。”虚生手指拨动着新得来的珊瑚串子,感叹而无奈道:“除非太子稳坐储位,不然我想抽身已经不能了。”
舒沐玺提议道:“你想办法让太子在那位上多待一阵子,在这期间自己找办法脱身,不就好了。”
“不成,虚生原已扯上四皇子,前阵子又被三皇子和六皇子看上,想要身退哪有这么容易。”玄机阁虽布满了外人的眼线,到底还算是正常运作。怀明墨远在连祁山,但大致清楚朝中事态,驳回道:“二皇子似乎因为三皇子也注意到了虚生,现在他想抛开这烫手山芋,甚难。”
花星楼又出馊主意说:“北孟你不能待,去西蜀避个难不就好了。”
一个主意比一个糟糕,虚生看他俩冥思苦想的苦闷模样,摇头轻生一笑,“你这是要我刚脱离虎穴,再踏进狼窝?西蜀现在是什么情形,你们还不知道么。我那老哥哥自己还在想尽法子脱身,我还去添乱不成。”
怀明墨思量半晌又道:“事已成定局,你倒不如想办法,让我大……太子尽早被罢。趁着皇上身体尚算康健,早为三皇子做准备,省得万一。”怀明墨语顿斯须,没说出大不敬的话来,只说:“事半功倍好过措手不及。”
要说对孟帝身边事的了解,虚生定是不如怀明,他见怀明墨这么说,即使不细问,心中也有点数。他手中珊瑚串子有下没下发出“吧嗒”声,轻笑道:“你这愿望实现起来不难,暗里撤去护事的人,哪里需要多动手。京师那地方,虎狼之地,我只稍安排几个保着他命的人就可以了。”
舒沐玺绞尽脑汁又说:“不是绾妃正得宠吗?盛宠在身,为个废太子求个情,保一条命,也非难事。”
花星楼瞧到辛里微妙的神情,越觉丢人,伸手一敲那榆木脑袋,“京城风言风语这么多,绾妃要是开口求情,岂不坐实那些蜚语。太子那条命还要不要了。”
舒沐玺犹不服气,挺起身背,声音略微高了些,“历朝换代以来,易储必是发生天大的事,按的罪名多是谋逆。想必那几位虎视眈眈的皇子们,谋算也是这点,谋逆当诛,要没人求情,太子的命如何能保?”
“季贵妃在位一日,太子就保得住。皇上对季贵妃有情,老臣们对季贵妃记恩。不管绾妃多得宠,只要贵妃娘娘恪尽礼守,孟帝都不会拿她怎样的。既然贵妃无事,孟帝看在她面上也不会赶尽杀绝,说到底不为夫妻情分,也得为自己安危着想,季贵妃可不是个深闺弱妇。她背后的娘家虽无人在朝,撼动不了朝纲,但深夜进宫取他的命,简单得很。”虚生语气笃定神情淡然,天大的事在他面前全成不值细说的小事。
其实虚生说这话大致就七分把握,只是怀明墨整日嘴上不说,眉眼间的那股清愁却怎也掩不住,所以虚生才说番话去安他心。至于还有那不确定的三成,为怀明墨,更为自己耳旁将来能清静些,他总得去搏一回。
炼药丹总要耗费长时,说了这会儿话,仍未见沉香与简文松回来,花星楼便把鸾镜遣去瞧个究竟。没多久,鸾镜回来报说简文松还要半个时辰才好,已经说了许久的话,再多说实在累人。
左右无事,虚生想到自己从未进过水无宫的练功密室,说要去一观。既是门派同宗,花星楼并未觉虚生要求无理,立刻爽快答应,如此倒也罢,他竟没阻拦怀明墨同行,大喇喇地把人带进了自己屋后藏在暗瀑中的练功洞。洞里一游,怀明墨终于得知虚生的内功心法名叫冥象神功,亦知这冥象神功修炼到第十重之凶险。所以当他听闻虚生眼下正在渡第十重难关时,免不得为虚生担忧,心里默做决定,在之后的数月里,定寸步不离虚生身旁。
简文松常年在药炉进出,身上自带一股药香,人未到味先飘来。怀明墨闻着药香熟悉,等人到后,辛里瞧过果真是曾在柳县客栈遇到异邦女子。简文松流着一半西域羌族血脉,明眸深邃,鼻梁高挺,又有着汉族女子温婉秀丽的脸颊,透着股别样的韵味。
接过虚生递上的云锦布包,简文松拿出封装成册的曲谱细瞧,面无表情,良久方露出满意的神色。可对曲子满意,并不代表对曲中蕴含的招法满意,她当即麻烦鸾镜取来琴,毫不客气地要虚生弹奏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