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不破戒(36)
少林论资辈苦难在苦戒方丈之下,论武功却远高过苦戒,只是苦难武学大多来于落发为僧前,出家后玄空也没要其废去,所以武林提起少林武功,多还是会说起前达摩堂主持苦海大师。
虚生深谙苦难功底,又知自己刚练完功,周身真气未消尽,瞒不过苦难,倒也不特意掩藏,纵是被发现,仍是处变不惊地淡笑道:“还请师叔得空约束下虚济师兄。”
“他与你岁数相近,自然爱和你多往来,也是平常。”苦难按住子规肩头,慈笑说:“我找你师父说上两句话,你去做功课吧。”
子规小觑眼虚生,得默声同意,连忙合十屈身道:“小徒孙告退。”说罢,他踮脚从书案上拿走抄到一半的心经,像是做了坏事的小贼,蹑手蹑脚地碎步跑出书房,关门时还往房里瞄了眼稀客。
仿若屋中无旁人,虚生专注地抄写余留的般若心经,苦难也是有趣,特地冒雪赶来分明有事,却不急不躁地盘坐在禅椅上诵着经文。
摹在纸上的字笔力如前,大小如一,可虚生挥毫的比速已有变化,所以任他掩饰的再好,苦难犹瞧出他的焦躁。
虚生搁下笔,收拾干净案面散乱,方才慢慢道:“不知师叔找我有何事?”
“苦戒师兄身子突然不适,想请你去瞧上眼。”
与苦难悠然地行径相比,虚生显然担忧得多,听罢立刻放下手头事,转身拿出药箱,在柜中找多制的常用药丸瓷瓶,“冰雪严寒,师叔无须亲自前来,让几位师兄来传话便好。既是方丈的事,徒侄不敢耽误。”
愁上眉梢,苦难微微一叹,道:“近来武林中多有无谓的争斗,连季室山周围都没能幸免。虚道他们这几日忙于平息纷争,很少在寺里。”
虚生人在不归崖未出,耳目却遍布武林,自然知道江湖纷乱,静静道:“大家只是被色相迷住了心智,等一切真相大白时,自会看空的。”
话音甫落,苦难睦蔼笑道:“是啊,终有真相大白的一日。”忽然他顿了句,意味深长地盯看虚生,徐徐道:“你的师兄弟里,数你心最静,能在无妄崖修行多年。”
“师叔谬赞,弟子是定力不够,只得借由无妄崖这绝地修行,岂能与师兄们相比。”虚生背起药箱,推开书房门,顿足回望道:“师叔请。”
自入秋起,苦戒身体就一直不大爽利,时有气闷心疼、喘息困难,虽有苦海在旁照顾调理,仍总不见好,近来更有手颤眩晕等不适迹象,越见严重。前两日瑞雪降来,苦戒忽然一病不起,苦难和苦海连续数日在榻旁照顾,实在无法可治,两人商议后才想找虚生一看。
苦戒的小阁常年清冷,不论腊月冬寒时,如今却异常温暖。虚生刚踏进屋不过须臾,额前渐布上层密珠,便脱下外衫走到床榻旁。榻上的老人形如槁木,呼吸急促无章,闭紧地双眸微蹙,十分不适的模样。虚生的两指轻搭在苦戒的脉上,心底凉了大半截,大限将至神仙难救,纵用玉琼生续命,也只是徒然。
虚生暗叹地缓缓收回手,慢慢握成拳,冲在旁一脸焦急的两人摇了摇头,面色清冷如旧道:“师叔依着原来的方子煎药吧。”
话不必明言,苦难和苦海已是了然,不约而同的合十道:“阿弥陀佛。”
“弟子告退。”虚生见自己帮不上忙,提起药箱打算离开,忽闻身后有人低喃唤自己,回头惊诧道:“师父?”这一声师父叫得倒也真心,虚生实际的师父虽是玄空,但苦戒对自己幼时的养育之恩,亦是忘不得的。
苦戒艰难支起身,羸弱地靠在枕垫上,“你来了。”苦戒的弟子不少,而最爱重的弟子就是虚生,哪怕后来虚生自请上无妄崖修行,拜在玄空座下,犹是不减对这弟子的喜爱。所以在自己功德圆满前,能再一见虚生,纵是心已归佛,依旧满心欢喜。
虚生性子素来沉毅渊重,可此时也是没忍住,扑地跪下,喉间溢出无尽苦哀,“弟子不孝,才来看望师父。”
苦戒的手轻抚在虚生后脑上,慈笑道:“孝不在言,敬不在表。”
越是被慈爱对待,虚生越是伏低身背。苦戒低咳道:“我有话想跟虚生说。”话音刚落,苦海和苦难已退至阁外,小声关上房门,苦戒笑道:“起来吧,到为师身边坐。”说罢,自己还强行盘坐,全然不顾病躯。
“师父。”虚生握住的手骨节分明,干瘦的似冬日断落在地的枯枝,粗糙干巴又冰凉。
苦戒长叹一口气,才缓缓道:“我要说得估计玄空师叔已劝解过你,多说怕你也听不进。你从小是个有佛性的孩子,偏造化弄人,没给你佛缘。”
一张擅于辩解的双唇紧闭,良久虚生镇定道:“师父都知道了。”
苦戒略颔首,平静道:“瞒不住。”
才站起的虚生复又跪下地,语调平淡,却又听不出悔意,“弟子破戒,愿受寺规责罚。”
嘴角苦笑隐约,苦戒淡泊地说:“戒律寺规责杖再重,你不能悟,不过是让他人手中平添血债。”苦戒用尽力拉起虚生,叹息道:“你若真有悔悟那日,自会去佛前忏悔,又何需那棍杖一百。”
“弟子终不能悟呢?”虚生倒非故意抬杠,只是择的路要回头,到底已是不能的。
苦戒闻言未见丝毫失望,超然道:“天若注定,强求无用。”
虚生低眼看着苦戒手中拨动的佛珠,似是玩笑地问:“师父不怕弟子辱了少林的名声吗?”
“色相皆是空,何惧俗尘语。”
虚生浅笑唏嘘道:“心中无谓,可世人障目,且看隐世山庄便知。”
苦戒缓缓抬眼瞧看了会儿虚生,眼中犹未见波澜起伏,淡淡一笑,从容地开口:“如果有那一日,也不过是给少林的考验,与人无关,笑待对之就是了。”苦戒笑得慈霭温然,“为师信你,行事定有分寸。”
屋外的纷雪簌簌作响,凸显的屋内格外沉静,时光在两人对视中流逝,良久虚生直起身,走到榻前的正中央,连扣三下头。若说斥责于人颇具威慑,那么对虚生而言,苦戒的绵绵细语更为振动,即使早已下定决心,此时也多少有了细微的动摇。
苦戒始终盘坐而坐,见虚生起来,徐徐道:“你难得下山,今日既然有空,留来陪为师诵读几遍经吧。”虚生二话不说地跪地,只言一“是”字。
苦海和苦难站在檐下,听到里头诵经声越来越轻,从两人合声渐为一人,直至无声。没多久,身后的门被缓缓打开,虚生自屋里沉重地走出,左右各扫了眼,声音喑哑道:“师父……坐化了。”话音未落,虚生被猛地挤开,转而屋里传出悲戚地呼唤声。
虚生恍惚地绕过宝殿,穿走在寺里,走到西苑外再没人烟的地方。他忽然软了腿,踉跄地挪动两步,背撞上冷冰冰的青石红墙,身子逐渐下滑,终是坐落在冷雪中,身旁是深陷进对雪中步步走来的脚印。
忽如其来的一百零八声钟响,不仅让少林寺众僧心中蒙上一层阴霾,更是让季室山脚的百姓听的心颤凄哀。少林方丈苦戒的圆寂,不出一日就传遍了武林,熟识者无一不心伤难受,仅有数面缘的武林人士亦是哀婉,连朝堂都大为惊讶,孟帝更是亲自写了哀辞让人六百里加急送往少林。怀明墨闻得消息时恰逢是正要回柳县的路上,当即让郑丰年和辛里昼夜加鞭往柳县赶。
一连七日,虚生把自己关在枯草庐中拒不见人,不论是听到消息焦急赶来的沉香,还是折返回来的花星楼,真情实意亦或虚情假意的来客,皆是吃了闭门羹,只在屋外喝上杯子规奉上的凉水,终见不到人。虚生的反常举动惊动到无知楼上下,辩机先生和宫先生先后求见未果,连隐于幕后的肖去华、史观都无法不顾前来,仍是没能见到楼主。
直到第七日午后,霜雪初霁,虚生才推开房门走出枯草庐。沉香见自家楼主气色如旧,未见憔悴,这才稍有放心,半刻不敢耽误地飞鸽传书给五学书院。
时近腊月越发冻人,虚生依然只着件薄僧衣,瞥眼沉香,沉静道:“都有谁已到少林了。”
“阳明派掌门和剑宗宗主三日前到的,季铎瑞和安婧玥今早刚到少林。”沉香静默片刻等虚生发问,却见虚生如同没事人般不在意更不问,不经意地扁嘴没趣道:“季先生正同石枯道人策马赶来,季家其他两位爷因有事脱不开身,所以没能前来。”说罢这几人就闭了嘴,其他人连沉香都不放在眼中,自然不足为道。
虚生默默应了声,“季家三爷,独来季铎瑞一个?”
沉香脸上露出一丝狡黠,似是替季家埋怨道:“始作俑者不正是楼主你,给隐世山庄填了这么大的麻烦,季家长辈到小辈哪还来闲情逛季室山。”
沉香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连虚生见过她笑得次数也不过寥寥,所以眼下她面无神色说着戏言,画面实在古怪。虚生背手远眺古柏许久,忽地手一提劲,随风微摇的佛珠串瞬间环窜上他右腕,语气冰冷地开口:“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敢试探起我来。”
“属下不敢。”沉香立刻垂下双眸,依旧面不见色,握赤虹剑微一瑟缩,“宫先生每日会把怀公子行踪飞书给您,所以属下才没汇报,不言绝无试探您的意思。”
嘶叫的矛隼在空中盘旋数圈,忽如贼星般凶猛下冲,直朝虚生袭来,展开的羽翅刮起阵阵阴风扫起虚生衣摆。可就在双方距离咫尺,矛隼突然减缓了速度,如只雀鸟般停落在虚生肩头。待虚生取下它脚中纸条,这只翱翔在天际的霸主竟发出咕咕声,直到虚生抚摸胸口才消停。
虚生睨了眼纸条上的字,赶人道:“怀明墨午后到柳县。近来上少林的武林人士众多,你躲藏好了,别轻敌被人发现,徒惹麻烦。”
“是,属下告退。”话音未落,沉香已没了身影。
第38章第38章
枯草庐拒客多日,有些人吃了闭门羹便没了踪迹,偏又几人仍会每日不辞辛劳爬上山,喝上盏冰如雪的冷水,再不见虚生开门请客,才肯下山,其中有两位总是结伴而来,还会在枯草庐外切磋几招,等日头近晌午方才回寺里。
“你俩比昨日要早一刻到,每天到我这来比武过招,也不觉乏闷。”虚生端了张禅椅放在屋外,手捧着茶碗慢饮。
谭明阳见虚生轻松淡泊的模样,便知其已自解放下,遂玩笑说:“少林清修地,打扰不得。再说你这地空旷,适合过招。”
虚生闻言似恼道:“敢情我这就不是少林范围,能随你俩叨扰。”
褚远鹤朗声哈笑,捋须点头道:“虚生老弟的枯草庐几时宁静过,岂会将我俩的刀剑声过耳。而且真正修行之人,清静是在心,风疾雷鸣、飞瀑虫鸟都闻不进。你要是因我俩在屋外练招就乱了心,只可说明你定力不够。”
“左右理都在你们那边。”虚生瞧见子规从里屋端出茶来,“子规,奉茶。”
让四大派掌门在屋外饮茶,给旁人豹子胆怕也是不敢,偏是虚生毫不在乎,只让子规送上茶,半张椅子都没让子规搬。当然这两人也丝毫不在乎,褚远鹤饮尽茶,长叹道:“老弟,我可总算在你这讨到杯热茶暖身。”
“可不是,前两日的凉水,一杯入肚实在冻得人瑟缩。”
虚生轻笑道:“不请自来,我还没嫌你俩给我徒弟多添麻烦。”
谭明阳指尖连点虚生数下,摇头抿笑道:“远鹤兄,你瞧见没,记得我来时说过什么。这虚生分明是狗咬吕洞宾,识不出好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