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之上(73)
想到这里,朕明白过来。谢镜愚是故意的——
他知道雍蒙为何有心病,他也知道朕对此的想法。况且,他向来不赞同朕对雍蒙放的狠话。于是,他在这种对抗里率先服了软,给雍蒙台阶下。雍蒙也不傻;谢镜愚这么做不仅省了他的事,还顾全了他的面子。只要雍蒙不致仕,那么,同为臣下,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能一直杠下去;他到哪儿找比这更好的和解机会?
朕不免多看了谢镜愚两眼。但他这会儿又开始摆他那副不动如山的架子,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做。他明面上确实没说示弱的话,只是慰问了下雍蒙;可实际上……
就在朕开始觉着朕让谢镜愚受委屈的时候,雍蒙复又起身。众臣还没从刚刚的震惊里回过神,就继续震惊地目送他不疾不徐地走到谢镜愚桌前不远处,而后把谢镜愚刚刚做的事情重复了一遍,端得是完美无缺、毫无破绽。
当然,雍蒙没用疾病这样的借口,而是说谢镜愚兢兢业业、时常值宿,自己一请假就三个月,和他一比实在是于心有愧,以后定当效仿云云。这酒谢镜愚自是喝了,又客气了几句。
见他们俩有来有去、挺像那么回事,朕的腹诽简直就要突破天际了。说你俩是影帝你俩就真是影帝啊?后世到底欠你们几座影帝奖杯?
也许是朕吐槽得太厉害,半晌才回过神。但不回神则已,一回神朕就惊了一惊——
为什么朕面前突然多了好几个想要敬酒的大臣?而且,除了他们之外,其他人也望着朕这头、满脸跃跃欲试?
……朕错过了什么重要的转折么?
朕狐疑着,一边应付面前的大理寺卿,一边下意识地去看谢镜愚。他这会儿倒是没装死,而是望着朕,眉眼间笑意微微。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朕读得出,他对现在的情况相当满意。
满意?满意什么?他知道朕不爱喝酒,不是么?
朕愈发狐疑,不免再去看第二个风向标——阿姊。而后朕发现,阿姊面上表情几乎同谢镜愚一模一样;如果一定要说有区别,区别就是她的自豪更明显,就差在脸上明写“我的皇弟如此英明神武你们不服也得服”了。
见得如此,朕没费神再去看王若钧。事实昭然,诸臣这是把谢镜愚和雍蒙和解的功劳都算在朕头上了。一个重臣,一个亲王,被朕于无声处不知不觉地摆平了——
这样厉害的顶头上司不该敬酒顺道奉承么?
当然要敬,不敬才是傻瓜啊!
朕能读懂他们的心态,也不能违心地说不享受这种崇拜,然而腹诽还是忍不住——虽然朕立志做个英明神武的皇帝,但这个真的不关朕的事!朕没安排他们互相敬酒、还一笑泯恩仇的桥段,他们是自己讲和的,你们真的必须得信!
可不管怎么说,雍蒙愿意借坡下驴还是令朕松了口气。朕估计他心里还有些残余的症结,但既然他仍旧决定留任吏部侍郎,这事儿就还有挽回余地。毕竟,人心是会变的;只要好好应付,朕不信他会惦记朕这棵歪脖子树一辈子——
当然,朕从不妄自菲薄,歪脖子树只是对雍蒙而言。
好容易捱到群宴结束,朕回到寝殿,倒头就睡。因为喝多了酒,第二日又是假期,刘瑾忍着不叫朕,直到朕辰时自然醒。等洗漱用膳完,外头就递了信进来,说党将军带着长子求见。
来得还挺快,朕顿时一扫之前的精神不济。“宣!”
党和说话向来直来直去,唯一一次兜圈子还是上次拐弯抹角地希望朕给他的女儿找个好婆家。今天他觐见,倒也没催婆家的事,而是把今年陇右道的军情详细汇报了一遍,党渊远则帮着补充一些具体之处。
朕仔细听着,不时点头。等他说完,朕也差不多对回纥近来的动静有所了解。“稍后朕会召见慕容将军,”朕这么告诉党和,“等听过受降城的情况,届时朕再一起做安排。”
党和立即赞同道:“臣也正有此意。毕竟北疆防线极长,牵一发而动全身,咱们自己确实要先通气。”
朕又点了点头。“若有必要,朕会命诸位大将军入甘露殿朝议。”
因着正殿中的地图,甘露殿朝议基本等同于要大动干戈。党和再清楚不过,深深躬身:“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是臣之幸。”
“你和朕之间,就不必说这样的话了。”朕摆了摆手,跟着想到了朕之前的计划。“朕听闻,党将军这次带回来的年轻人不止渊远一个?”
党家父子对视了一下,而后党渊远向前一步道:“承蒙陛下垂询,是有几人随臣一同进京。因着年纪相仿,名为臣的亲随,实为臣的友人。”
“渊远倒是没有架子,很好。”朕肯定,又问:“不知你和你的几位友人,击球玩得如何?”
“回陛下,击球乃军中必练的强身健体之术。臣不才,自认技艺尚可,至少于叠府军中尚无敌手。”
“如此甚好。”朕又夸了他一句,“既如此,过几日与朕的左右千牛卫切磋一下如何?”
“陛下想要观战?”党和好奇地问了一句。
朕瞧了瞧他。“难得人人都在,自然是越齐越好。朕想着,朝中七品以上的官员都来观摩一二,再准五品以上的官员携带家眷。”
听到家眷两字,党和目光微微一晃,显然明白了朕的真正意图。“陛下所言极是。恰逢年关,君臣同乐,也是理所应当。”
见得如此,党渊远自然不会拒绝。“谢陛下垂青,臣就大胆献丑了。”
开头相当顺利,朕不由莞尔。媒人该做的朕都做了,就看朕的大侄子给不给力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晚了,不好意思_(:з」∠)_
第81章
冬至假期足有七日, 正是安排此类活动的好时机。击球又风靡天下,连女子也多有修习。最后, 也是最重要的——朕极少下诏观球, 能带家眷的更是头一回;谁不想要在朕跟前的表现机会?
朕明面观球暗地做媒,其中免不了有人想借朕的东风。但朕不在乎,只悄悄地递了口谕出去, 特意绕过杜氏,让雍昶届时注意举止。这么做是为了不漏破绽:若是杜氏知道,以她的性子,多少有所准备,到时候被人看出来就不好了。而只有雍昶知道的话, 就算被发现,诸臣也只会当是少男少女春心初动。
一切准备停当时, 刚刚过去四日假, 朕对此相当满意。待到了地方,放眼一望,球场四周层层叠叠全是遮阳用的帐幔篷布,朕不由愈发满意——
兴京城里大小球场不少, 朕故意选城外的,想的就是引更多的人。如今满兴京城的百姓都来看热闹,谁还能发现朕的真正意图?
可人一多,座次就拉得远。月灯阁中, 宗室诸亲的位置自然最挨着朕,其后文武百官按品级排开。即便党和在武官中名列前茅, 离朕身边还是有些距离。朕不免担心两边到时候如何走动;可再一转念,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今天能让俩孩子认识一下也不错。
想到这里,朕便定下神,开始关心球场上的事。叠府府卫一队,左右千牛卫一队,二十余人已然准备就绪。球赛第一球惯常由上位者开;今日朕下诏,自然是朕开。
所谓开球,不过在毫无障碍的场地上把球击入球门,朕闭着眼睛也能打进去。众臣欢呼陛下神射、今日比赛必定精彩云云,朕都没往心里去。等朕再回到席上,球赛便正式开始了。
叠府隶属陇右道,其府卫大都经历边疆诸次征战,人野性凶悍得多,打法自然也温柔不到哪里去。但此次他们上场前应当受了党和的嘱咐,作风稍有收敛。反观千牛卫,上场诸人都是军中好手,技艺简直没得说。
这样的两波人马交上手,可看性比平日里的比赛强多了,四下里的喝彩声响起来就没停过。朕看他们来回进了几十个球,心道差不多,便让刘瑾吩咐大臣们挨个觐见。
常年在兴京城中的官员有得是机会,这些大臣不是守外大将军就是各地节度使。今天这样的日子显然谈不了正事,朕该安抚安抚,该提点提点。等轮到党和的时候,比赛差不多接近半场休息。
为了侄子,朕有心拖一拖,便拉着党和问了不少事情。党和本就知道朕蓄意制造机会,当然不会忘记介绍自家小女。党薇柔今日没戴帷帽,倒是方便朕把她打量得清清楚楚——眉目称得上清秀,离美貌还有点距离;然而她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令人见之忘俗。
看来朕早前对她精明的判断八成错不了,但是好的那种精明,朕心里嘀咕。“你如今已在兴京住了快一年,可还习惯?”
党薇柔小幅动了动眼珠。“回陛下,尚可。”
但依朕看来,她这么说的原因是党和正站在她边上。父亲盯着尚且承认得如此不情不愿,看来是更喜欢陇右了。朕假装没发现,接着问:“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
“打……”党薇柔差点就把实话脱口而出,然而党和猛使眼色,她只好不情不愿地改口:“喜欢打水浇花。”
这转折是如此生硬,以至于朕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党卿,”朕唤党和,“别瞪她了,朕都瞧见了。”
党和虽然生了一张白面,但平日里都不苟言笑,威严得很。此时见得如此,他不由苦笑出声,而后深深叹了口气:“臣家教不严,让陛下见笑了。”
除去早年匈奴来犯,朕还没见过党和如此头疼的模样。看来,他把党薇柔送回兴京,其一是表忠心,其二是真拿女儿没办法。“没事,说实话,朕喜欢听。”朕安抚道,对他也对党薇柔。
党和瞧了瞧自家女儿,刚想再说什么,就被党薇柔抢了先:“陛下明鉴,小女喜欢打拳,刀剑也都喜欢。”
她说得理直气壮,仿佛姑娘家偏爱舞刀弄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且她嗓门不算小,近处的人都听见了。无声的震惊瞬时弥漫开来,党和一脸要完的表情,而党夫人捂住胸口,看起来像是快要晕过去了。
朕估摸着,党薇柔知道爹娘打算把她早早定个人家,故而想趁面圣机会让父母改变主意——她在朕面前这么一说,党和夫妻之前辛苦给她打造的内向人设立时就崩塌得彻彻底底。胆子是真不小……“你喜欢打拳,那以后想干什么?”
这问题可能太过出其不意,党薇柔愣了愣。“就……”她迟疑着,“和父兄一样,驻守边疆……”
“柔儿,别胡闹!”党和再也忍不住,出声轻斥。而后他又转向朕,“臣疏于管教,以至小女口出狂言,还请陛下恕罪!”
党薇柔明显不太服气,然而注意到父亲压抑发怒、母亲脸色苍白,她还是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