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之上(32)
在农林、水利、弘文、吏治中选择任意要素,结合近日政策, 陈述其中利害;若能针砭时弊,那就更好。
用后世的话形容,应该类似紧跟时事热点的申论。
就算是朕,也得承认题目确实不算简单。毕竟这些诏令都是在今年正月晦日颁布的, 距今只过了俩月,不可能看出什么大成效, 也不好看出什么大弊病;但若不出这样的题目,而是考什么诗词歌赋,那估计就真和周不比说的一样,得培养个十年八年才能派上大用场了。
也正因为如此,朕允许他们从卯时答到金乌落山。为了避免可能的紧张,朕还特意没在延恩殿逗留,只让礼部的几个监考不时巡逻。反正这种题目没前人之作可照搬,也用不着朕一直盯着。
在延恩殿里考试的当儿,朕则与礼部、吏部几人就近于弘文馆议事。
杜见知也觉得题目太难,但最后是朕评判,他就提了一条意见,建议朕阅卷时适当放宽要求;吏部则更关心之后还要不要他们选拔,朕便让他们负责今日考试落选之人的部分。毕竟,如果朕觉得某个进士见解独到,朕自己就知道该把他安在哪儿。
诸项事务分割清楚后,吏部等人领命告退。朕把杜见知留了下来,详细询问弘文馆的进度后才让他走。而后,朕开始翻阅几本新收集的古籍。本想随便翻翻,然而朕向来一拿起书就放不下,看着看着就忘了时辰。
直到午时过后,刘瑾实在忍不住,进来问午膳时辰。朕这才意识到饥肠辘辘,只能意犹未尽地放下手中书卷,吩咐用膳。但看到刘瑾得命后还一脸仿佛便秘的表情,朕就知道还有别的事。“你这是怎么了?”
“回陛下,谢相已然在弘文馆外等了很久。”刘瑾忙不迭道,显然是恨不得朕问他。
谢镜愚啊……
莫名被朕晾了这么久,以他的脾性,也是该忍不住了……
朕忍不住心中叹气。“谢相又不让你通传?”
“谢相说,他等陛下出门便可,无需打扰陛下。”刘瑾一边回答,一边悄悄地瞄着朕的表情,“可老奴想,虽然最近日头还不算毒,但也不能叫谢相一直那么站着……”
“行吧,朕知道了。”朕挥挥手,那股头疼又冒了出来,“叫谢相进来,与朕共用午膳。”
刘瑾如蒙大赦,赶紧迈着小碎步出去了。不一会儿,谢镜愚进来,早已准备好的午膳也流水般端上了桌。
“坐罢,谢相。”朕指了指一张椅子。
谢镜愚依言照做。
自有宫女夹菜布食,一顿午饭吃得相当平静。
朕根本不用瞧谢镜愚面上眼里什么神色,因为在人前他不会露出任何破绽。等到碗筷都撤下去、侍女也退下了,朕才开口道:“古有云,食不言寝不语。如今午膳用完了,谢相有什么话,也可以说了。”
谢镜愚顿了顿。“上巳之后,陛下便心情不虞。若是臣做错了什么,还请陛下明示。”他的眸光依旧澄澈,可深处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伤心。
“和你没关系。”朕愈发心虚。难道朕能告诉他,朕可以预见一些身后之事,所以在烦恼可能要负他?
“陛下。”谢镜愚又唤了一声,摆明了不相信。
即便在私底下,只要能做到,谢镜愚都恪守君臣之限。比如现在,若他把自己摆在朕心许之人的位置上,便完全可以质问朕为什么。
可是他没有。
就如同他所说的,“近而望之,远而趋之。”他不会给朕任何机会把他发配到偏远之地。当然,如果朕想找什么莫须有的理由,他也没办法。可问题在于,朕从来就不是会找莫须有理由的皇帝。
所以,只要他不行差踏错,无论朕和他前景如何,他都能留在朕身边。
如何以报?如何可报?
朕愈发心烦意乱。再抬眼瞧他,一面觉得他近日必定不好过,一面又没想出两全之策,朕实在为难。然而,越是拖泥带水,就越可能造成更大的伤害。与其如此,不如摊开明说。
“朕突然想知道,若是朕弱冠之时便纳妃甚至立后,你还会……”
对朕的未竟之问,谢镜愚有些吃惊。但他并不是非常吃惊,想必这些天已经把各种坏可能都设想了一遍。“臣已说过,惊鸿一瞥,莫不敢忘。不管以前如何,也不管以后如何,都不能改变臣的心意。”
朕心里一沉。朕就知道……可即便早就有所预料,听到此等肺腑之言,朕也不免深为触动。“朕明白,朕也并不是疑你。只是如此一来,不就太委屈你了么?”
闻言,谢镜愚身躯一震,反应竟比之前还大。“陛下多虑了,”他随之起身,郑而重之地给朕行了个大礼,“臣从不委屈。”
这反应也是朕能料到的,朕不由沉默。
见朕不语,谢镜愚便继续说了下去。“陛下为君,乃万人之上;说起来可以随心所欲,实际上也并不见得。臣能得到陛下垂青,便只是一时,也是臣三生有幸,又何来委屈可言?故而臣以为,若陛下为此忧心,大可不必。”
哈,这话说得可真是通情达理——
一个皇帝,不说纳满八十一御妻,想要个亲生骨血继承皇位再正常不过。而他和朕都是男人,梦里都生不出个孩子来。既如此,他觉得,就算朕哪天厌弃他,他也没有意见;就算朕要娶妻,他也绝不反对。
姿态可谓臣之极致,任谁都挑不出错。然而,真听到他这么说,朕非但不觉得高兴,之前的心虚也全数化作了怒气。“你在说,若是朕想立后,你也毫不在意?说不定还要为大周千秋万载欣然上份贺表?”
“臣……”谢镜愚的额头就要贴上地面,朕根本看不见他面上神情。他肯定听懂了朕的冷嘲热讽,因为他声线似乎有些颤抖。但最后,他还是肯定道:“是的,此乃为臣的本分。”
……你现在来和朕谈臣子的本分?!
好啊,很好!
朕简直怒火冲天。要不是桌上刚刚收拾过,此时空无一物,朕说不定就要当头砸他一个什么了。朕头疼了这么久的事情,结果到谢镜愚这儿根本就不算个事?那朕到底在愁什么?
“谢相真是豁达,倒是朕作茧自缚了。”朕恶狠狠地咬牙道。这会儿,朕多看他一眼就多一分失控的可能,朕只想立刻回承庆殿去。
可就在朕大步向门口走去时,一直跪伏的谢镜愚忽而扯住了朕的袍角。朕被拉得一个趔趄,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后,简直要暴怒:“大胆!还不给朕放手!”
“陛下……”
“放……”朕正待再斥他,忽而觉得有哪里不太对。“给朕抬头。”
谢镜愚依旧固执地跪着,手也依旧固执地攥紧。“臣自不愿见陛下身侧有他人紧密陪伴,更不愿想陛下与他人肌肤相亲,”他一字一句道,“可国之重器,又如何能因臣一人而动?”
这话说得几乎和阿姊那句一模一样。朕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越说下去,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就越明显,完全无法忽略……“抬头,不要让朕说第三遍。”
“陛下,臣要说的已经说完了。”谢镜愚却如此回答,手也松开了。
龙袍袍角已经皱了一块,但朕这会儿根本注意不到。“你……”朕向他走近,他便受惊般地退了退。于是朕更加确定朕的猜想,大步向前,双手扣住他的肩膀,猛地往上拉——地上的人想要抗拒,然而姿势没朕好使力,朕还是看见了——
不知不觉间,谢镜愚竟早已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
话不多说,顶好锅盖【x
第37章
虽然已经有隐约猜想, 但真见到时,朕还是震惊到脑中一片空白。身体似乎有了自我意识:等朕反应过来时, 朕已经跪了下去, 将无声流泪的人揽入怀中。鬓边因此感到湿意,朕紧紧闭上眼,迟来的心痛汹涌而上——
有心若此, 夫复何求?
谢镜愚却不怎么配合。他想往后退,可能还想擦一把脸,然而挣不开朕的怀抱。“陛下……”他开口唤,带着不明显的犹豫。
另一人的体温和心跳逐渐浸透胸前衣物,这会儿朕才不管他想说什么。“再乱动, 朕就贬你去岭南道。”
“陛下,”谢镜愚的那点犹豫顿时都变作无奈, “容臣一言, 您这话说过好多遍了。”
朕估摸着他想说狼来了之类的典故。至于一开始被朕打断的,无非是朕和他现在的姿势严重与礼不合。都是些浪费口水和时间的东西,朕一点也不想听。
见朕不动,谢镜愚把声音放得更轻软了一些。“陛下毋需忧心, 臣只是一时情难自禁而已。”
闻言,朕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伸手拭去他面上未干的泪痕。“一时情难自禁?”朕反问。之前他还嫌朕煞风景,朕看他在此方面的功力绝不逊色于朕!
不知是朕动作太缓慢还是太暧|昧, 谢镜愚又动了动,尴尬里混杂着不好意思。还有别的什么, 但在更深的地方。“臣自己来。”他如此要求。然而朕擅射,膂力不弱,他的动作只能是徒劳无功。“陛下……”他又唤了一声,终于迎上朕的双眼,而后突然呆住。
朕没问他为何这个反应,只一点点地将泪痕擦净。可等一切做完之后,他仍然呆着。“怎么了?”
这像是唤醒了谢镜愚的某根神经。“陛下,您……”他道,一脸完全的不可置信,“眼眶红了。”
朕还以为他看到了什么。“比不过你。”
朕蓄意轻松气氛,然而谢镜愚显然不和朕一般想。“竟然令陛下伤怀,臣实在有罪。”他垂下头,面上满是自责。
“说了和你没关系。”朕不怎么在乎。再想了想,朕补充道:“不管什么事,朕是皇帝,朕肯定能想到办法。”
谢镜愚极快地抬眼看了看朕,又收了回去。“陛下能有此心,臣已然别无所图。”
得,又开始一根筋了。“起来罢,别跪着了。”朕不欲与他做无谓争执,随之起身。
但谢镜愚依旧跪着不动。“不论何时何地,臣都希望陛下以天下为重。”他叩首道,“虽说天下分合大势自有其律,非人力所能改变;但眼见陛下就要开创新的盛世,臣宁死也不愿成为此路上的阻碍。”他顿了顿,又补充:“臣只愿为陛下的垫脚石。”
最后一句话,他是迎着朕的视线说的。朕能看出他真心实意,但……
朕曾以为,既然下任天子能给朕尊成祖这么破格的庙号,那定然是亲子。如今再想想,若是朕早做计划,在宗室中过继合适的男孩,花数十年好好培养,他也不见得不感念朕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