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之上(5)
当日,谢镜愚换了常服,带着两个同样身着常服的随从,自侧门出府,一路直奔曲水桥。他们去得不算早,桥上已然有人聚集。不知是谁率先认出谢镜愚,便大喊了一声。众人好奇,都想看他一眼,等想到回避时才发现后退不得,便越堵越厉害了。
朕轻轻地敲打桌案。谢镜愚被认出来挺正常,毕竟他起身于行伍,见过他的人没一千也有八百。但讲到被围嘛……“严爱卿,你可否查出,当日是谁喊了那一声?”
“臣无能,臣还未查到那人是谁。”严同复道,又赶紧找补,“但当日桥上许多人听见了,都说那声音不是兴京本地口音。”
不是兴京口音?朕隐约猜到了什么,眉梢一扬:“他们说的莫不是南吴口音?”
严同复立即称颂道:“陛下圣明。当年太|祖皇帝大破南吴,凯旋之时带回了大批南吴俘虏,口音腔调正如此人。”
严同复说得没错。
本朝凡是出兵大胜,军队班师回朝时都会带上俘虏,好办一个受降仪。等受降仪之后,小部分发卖给豪商巨贾,大部分按才能分配、充作官奴。北边的俘虏以马奴为多,南边的俘虏通常更擅长耕作纺织。
但不管是北边的还是南边的,在兴京待上十数年,乡音必然有所改变。严同复强调那人是纯正南音,那是极明显的暗示了——
建康城破之时,惠帝身死,他的几个儿子也没活下来。但惠帝还有个弟弟,封了康王,彼时正好去钱塘游玩。听得国都沦陷,他便望风而逃,至今下落不明。若这个康王还活着,定然想要光复南吴。而论他成功的最大可能,莫过于策反已经官居高位的谢镜愚。
但没有证据,严同复只能暗示,而朕也不能点明。“那就继续查,查清楚为止。”
严同复应声退下。朕听得外头脚步声远去,才从案头抽出一张折子。立夏过后的第二日,谢镜愚就把中书省今年的轮值表递了上来。上头白纸黑字写得分明,他逢假必当值,只除三月三。
谢镜愚早知道有人在曲水石桥上等他,才空出了那一日。
他是去赴约的。
朕闭了闭眼睛,又睁开。谢镜愚大可把后头的表改改,好让那天不显得太过突兀,但是他没有。是因为他觉得朕不会追根究底,还是因为他问心无愧?另外,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秘密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确实有可能更不易暴露。若大喊的那人确是南吴康王的手下,他又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种种疑惑,朕自然不会写在脸上。当好皇帝的一个基本素质就是要不动声色,朕从垂髫之时就知道了。事实上,若是光看这些日子朕和谢镜愚之间的相处,简直就像君圣臣贤的典范。连刘瑾都忍不住要说,自谢相入主凤阁,朕的心情是一日比一日好了。
谢镜愚让朕心情好?
呵。
若是和贴身内侍计较这个,朕怕是刚即位就被气死了。但朕也不会委屈自己——祭太庙时通常都有赏赐,朕故意没带刘瑾,好让他自己反省反省。
祭过太庙没多久,四月初八到了。
因为要赶在阿姊等正经祈福的皇室眷属前先行上香诵经,朕寅时一到就得起身,这样才能在卯时之前到达慈恩寺。等坐上车,朕还有些困倦,连打好几个呵欠后才想起忘了什么事。
“祖将军,”朕从车里探出头,“谢凤阁人呢?”
祖缪正准备翻身上马,闻言脸上立刻露出了庆幸之色。“谢相刚等在晖政门外,如今便骑马跟在陛下您的车后。”
朕的马车前后左右全是千牛卫,谢镜愚一介常服混在里头必然扎眼极了。虽说这时候还在宵禁,外头街道上半个人都不会有,可万一被谁看见……朕知道祖缪为何庆幸了。“叫他到朕车里来。”
吩咐下去后,朕便靠在软榻上,开始打瞌睡。不过片刻,一阵清晨寒气扑面而来,还夹杂着窸窣动静。“自己找个地方坐,”朕眼皮都懒得抬,“快到慈恩寺时叫醒朕。”
车中静默了一会儿。“是,陛下。”
朕便准备专心致志地补眠。从最坏的情况说,即便谢镜愚真和南吴康王有关联,现在也不是动手的时机,朕一点儿也不担心会出事。而且,谢镜愚最近像是上赶着往朕手里送把柄,朕自然不能辜负他一番心意。该布置的早就布置下去了:别说动手脚,就算谢镜愚今日在慈恩寺里踩死只蚂蚁,朕都会知道……
马车碌碌向前,朕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间,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落在身上。八成是刘瑾事先备好的斗篷,因为上头带着新熏的龙涎香气。香味有些重,朕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颊边因此碰到了什么温热的东西,转瞬即逝。
而后,朕就真睡着了。再睁开眼的时候,身上的斗篷还在,车里的另一人正从时隐时现的窗帘缝隙中往外望。“谢凤阁,外头有什么可看的?”朕说着,也往朕这边的窗户外看了看——破晓曦光尚未明朗,偌大城池若隐若现,街巷坊市隐隐绰绰,只能勉强辨认出佛骨舍利塔的轮廓。
“回陛下,臣不小心出了神。”
这话听起来有些寥落,不知道是不是朕的错觉。朕又定睛看了看谢镜愚,他面上一如往常。“等会儿朕去上香,你就不用跟去了。但不要走远,辰时前必须离开。”今日祈福的不止阿姊,而朕对和朕的其他兄弟姊妹解释朕为什么在慈恩寺毫无兴趣。
谢镜愚点了点头。“臣明白,臣再次谢过陛下恩典。”
之后无话,好在慈恩寺很快就到了。朕直奔主殿,祖缪自派人跟好谢镜愚。等香上完、经诵完,朕走出大雄宝殿,发现日头已经出来了,佛塔金顶宝光璀璨。祖缪早已等在外头,见到朕,赶忙简短汇报了一下。
“你说他就是在寺里走了一圈?”
“是的,陛下。”
“其他什么都没干?”
“臣恐怕是这样,陛下。”
朕抿了抿唇。“把人叫回来,一会儿从寺后头走。”
祖缪便去了。朕下意识地盯着金顶,摩挲下巴,暗自思索——谢镜愚搞这么一通动静出来,只是想进慈恩寺游玩不成?这寺里又没什么好看的,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还是说,这是个烟雾|弹,只是为了迷惑朕?
不知道严同复能不能查出点新的东西……
又或者,应该让淮南道、江南道、岭南道都留意南吴余党的异动?
朕想着这些,又不期然地回忆起刚刚。朕向来以为,国破家亡如谢镜愚,心应当是冷的,血也应当是冷的。即便他有经世之才、即便父皇破格升迁,终究也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他的手是热的,而心……
那双澄澈坦荡、一望见底的眼睛又浮现出来。若朕确实疑错他,若他对朕确实真心……
不知为何,朕有些心烦意乱。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陛下他知道了吗?XD
第6章
不管怎么说,在发现新的证据之前,朕绝不能轻举妄动。还是那句老话,狡兔死走狗烹上位者都知道,但做起来是有技巧的。若是一不留神做得太过,被后世打成昏君那就划不来了。
每日早朝照旧,每日商议照旧,未完的棋局也在继续。朕得摸着良心说句实话,若是其他人有谢镜愚的棋艺,朕肯定会把他留在身边一辈子。高官厚禄都不是事,怕就怕人根本心不在此。
“……陛下,该您落子了。”
朕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盯着谢镜愚发起了愣。这就有点尴尬了,尤其在谢镜愚明显已经发现的情况下。“朕刚刚在想,党将军还要几日才能回到兴京。”朕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拖出了一张挡箭牌。
“陛下这是等不及了?”
朕回以颔首。“按理说,已经等了两个多月,也不差这几天,可朕就是越来越坐不住啊。”
“若党将军轻骑简从,怕是早就到了。”谢镜愚说,“不过是带着俘虏,便走得慢些。陛下且再耐心稍待,臣估摸着,不过是这七日十日的事了。”
话题已经完全变成了党和,朕在心里为自己转移注意力的本事点了个赞。“谢凤阁所言甚是。”朕称许道,又接着问:“如此看来,谢凤阁倒是不心急?”
谢镜愚看了朕一眼。自打朕叫他别总低着头之后,他便不像之前那么拘谨了。“陛下心急,臣自然也是心急的。”
这话说得……朕不由腹诽,再接再厉:“要不是谢凤阁当年极力推荐党将军,本朝大胜匈奴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约莫是底下的潜台词太危险,谢镜愚立即正色道:“党将军能立下如此功劳,全都仰仗陛下任人唯贤。臣不过尽自己的本分,陛下便多有赏识,实乃臣之大幸。”
当年谢镜愚还是吏部侍郎,说尽本分也不算错。但最后又绕到谢恩上头,朕就知道谢镜愚心底里是明白的——若他说他与党和私交甚笃,朕说不得得怀疑他结党营私、居心叵测。
这类太极,平日里朕从他嘴里听了无数,但今日可没这么容易揭过。“谢凤阁足智多谋,乃国之栋梁,臣之表率。朕恨不能人人都如你一般;可转念一想,这实在是犯傻——若真人人都如你一般,朕也没有那么多宰相给他们当啊!”
谢镜愚脸色果然变了。他霍然起身,给朕行了个一丝不苟的大礼。“陛下即位以来,雄才大略、励精图治,实乃天下之福。臣毕生之所求,不过是随侍陛下左右;若能助陛下成就千秋功业,臣死而无憾。”
朕瞧了跪伏于地的人半晌,忽而笑道:“怎么连你也学别人那一套了?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快点起来。”
谢镜愚依言起身,却不再坐下,而是立于棋盘之侧,眼睫低垂。朕估计朕和他一时半会儿都不想下棋,便让他退下了。
“……陛下,可要老奴将棋桌收好?”
朕从沉思中惊醒,见刘瑾不知何时进来了。再一瞄白玉棋盘,已是零落残局。“收进库房。”
刘瑾甚为不解:“陛下,这棋……好似还没下完哪?”
棋是没下完,但下棋的人没了,留着棋又有何用?“叫你收便收。”
刘瑾总算听出朕心情不虞,赶忙噤声,之后叫进来的几个小太监也轻手轻脚的。等人都退走,朕才拉下脸。
朕今日已经说得极重,可仍未逼出谢镜愚的破绽;既如此,只能等严同复的下一步进展了。
理智如此分析,但那双眼睛依旧不依不饶地在朕面前晃悠,逼着朕相信。换做其他任何大臣,目标都可能是谢镜愚说的那些——位极人臣,名垂青史。甚至都用不着名垂青史;活着时能将自己的画像挂进凌烟阁、死后够格配享太庙,已是无数臣子心中至高无上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