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之上(57)
喂喂,朕说你是不是太容易满足了点?
虽然朕如此腹诽,但朕确实知道他的意思——即便有了超出君臣的关系,谢镜愚依旧尽力恪守君臣间的界限;以君臣身份做标准,当然显得朕恩重。
以他的一根筋程度,朕不免怀疑,就算是朕也没法扭转他根深蒂固的阶级观念。可话再说回来,这可能才是正常的;毕竟,若朕不是未卜先知、观念与现今之人有所差异,他敢对皇帝有那方面的意图,怕是早就被发配了,再坏点还说不定有性命之忧。
此中原因复杂,朕也不耐烦解释。“说完这种话后要做什么,难道还得朕教你么?”
谢镜愚闻言莞尔。“是臣驽钝,”他倾身过来,俊脸因被笑意和恋慕点亮而熠熠生辉,“望陛下恕……”
这话没能说完,因为朕把他最后的“罪”字吞进了朕的喉咙。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作者有话要说:
找回了作为甜文作者的自信,挺胸!
第63章
上巳过后没几日, 便是谷雨。有雨生百谷之名,农作自是闲不得。今年春雨适中, 田间一应事务便很顺利, 司农卿焦平天天都眉开眼笑。待到立夏前后,蝼蝈鸣,王瓜生。按照惯例, 朕又带百官去城郊迎夏,以勉励百姓勤于耕作。
农忙过去,时序已入四月。虽说今年中举进士无甚出挑,但殿试依旧是四月里头一件值得朕关心的事。况且,还有一个不知道是不是正主的李简光。
因为实在冷门, 明算等四科本来完全用不着殿试来排名次。为了不显得太破格,朕让礼部同时召集四科的优胜者, 只说朕要稍稍关心一下他们。等几人到了金殿之上, 朕还先问了明法中举之人几句,之后才转向他们中因为个头最小而显得最突出的那个:“李简光?”
听得朕点名,诸臣都好奇地投去目光。十五中举的不是没有,比如说周不比;但在明算科里, 民间之人想要中举已经很难,更别提他还是首试及第。
跪在正中的少年垂着脑袋,身子轻微颤抖。“回陛下,臣在。”他答道, 声音也有点发抖。
考虑到他不可能见过上头坐着皇帝、殿边还列满文武百官的豪华阵仗,害怕紧张都可以理解。朕见过不少到了朕面前就抖抖索索的人, 结巴是常事,他这反应已经可以过及格线。“朕听闻,你在礼部试中,凡九章律者十通九,凡三等数者十读九,凡缀术者十通九,实乃罕见的佳绩。”
“陛下谬赞,臣只是尽力而为。”虽然话这么说,但李简光尚未完全脱去稚气的声线已经比之前稳定了一些。
这种变化正是朕想要的。“明算一科,民间向来少有所习。即便如此,想要通九章律、三等数之类,也需得夫子领进门。”朕稍稍一顿,“朕颇是好奇,你师从何人?”
“谢陛下垂询,”李简光把脑袋垂得更低了些,声音也愈发恭谨,“臣师从一云游僧人,法号莫知。”
此言一出,四下里一片倒抽冷气声。莫知什么的,与其说是法号,不如说更像假名。不管那僧人是谁,摆明了要隐藏身份。
朕也不免扬眉。碰到个云游和尚,那和尚正巧精通算数,最巧的还是一个愿学一个愿教。若他就是朕要找的那个李简光,朕已经能预见到他成名后酒楼茶馆的话本剧情了。“云游僧人?那你能碰上,也是时运极佳,旁人难及。”
这本是顺口一说,但李简光听了,瞬时安静下来。就在朕打算转另个话题的时候,他开口道:“陛下所言极是。能够碰上恩师,臣确实时运极佳。但臣以为,此种时运不是臣本来就有的,而是陛下龙运所临。”
之前朕有多费尽心机地消除他的紧张感,现在朕就有多懵。怎么两句就能转到拍马屁上,发展方向不对啊?
不光是朕,诸臣也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讶全写在脸上。
“哦?此言何解?”朕纳闷,很艰辛地忍住了“为什么你碰上一个云游和尚也关朕的事”的吐槽。
李简光随即深深俯首。“陛下明鉴。臣是关内同州李庄人氏,自幼长于洛水畔,家中世代种枣为业。清平四年秋,为兴建洛水坝,陛下幸洛府,途径同州。臣有幸偶见圣颜,才知陛下体恤爱民。为感念陛下亲临,全族自愿迁宗。宗伯特意请僧人安抚先祖之灵,此僧人便是臣的恩师。”
说到这里,他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陛下贵为天子,诸事繁忙,可能不记得这些微末小事。但陛下恩德,臣时时铭记于心。若臣今后能为陛下分忧,哪怕只是丁点,也是臣莫大的殊荣。”
——这样也行?
他这洋洋洒洒一大篇话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但一时间,朕脑海里只有这四个大字。李简光提到“同州”这两个字的时候,朕就猛然意识到,他的声音有些耳熟。只不过,时隔两年,十几岁的少年又是一天一个变化,朕没能第一耳朵就认出来。
“你就是李郑生的侄儿阿光?”朕思索着问,依稀记得少年冲出门去时李氏族长脸上的焦急。
伏在地面的少年身躯猛地一震。“回陛下,正是臣。”他的声线又开始发抖,但这回不像是紧张,更接近于激动。
“抬起头来,给朕瞧瞧。”
李简光依言抬头。他面孔上还残余着当年的几分影子,眉宇间的倔强却像是从未变过。认定一件事就会拼命去做的倔强……这种感觉很熟悉,像是能经常见到……
此事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大臣们都克制不住八卦的心情,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彼时朕只带了很少人随行,他们好奇实属正常。在这种背景下,岿然不动的谢镜愚就显得异常引人注目。
朕下意识地盯着谢镜愚看,只片刻就明白过来。虽然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但那种熟悉的感觉,不就是朕经常在谢镜愚身上捕捉到的么?
还是哪里不对……若是他们两人有这样的相近之处,谢镜愚当年是怎么把人劝好的?朕和雍蒙就从来谈不到一处去呀……
“果真是你。但朕得承认,那时候朕可没料到今日。”朕堪堪收回就要发散到远处的心思,“有才若你,朕心甚慰。”
“陛下盛赞,臣愧不敢当。”李简光又恭敬叩首。
而“朕心甚慰”这四个字出来,殿上诸臣也没法继续窃窃私语,改而齐声山呼:“臣贺陛下喜得良才!”
虽说朕微服去李庄的事情朕并没有亲口承认,但朝中众臣都是人精,到处打听消息是必修课。知道朕去了,那八成也会猜出谢镜愚跟去了。故而,之后的殿试,众臣大都心不在焉,只悄悄地拿眼角余光瞄谢镜愚,可能在想李简光这个新红人已经预定给了谢镜愚一派。
朕知道谢镜愚从来无意派系,不过树大招风而已。殿试结束后,朕回到承庆殿,还想着等他下次觐见时,问问他把李简光放在哪儿好。但也许朕瞌睡时总有人送枕头,刘瑾适时端上了一个朴实无华的陶罐。朕开盖一闻,枣花蜜枣熟悉的清甜香味霎时扑面而来。
不用问就知道谁送的,朕暗道李郑生的热情好客还是一如既往。蜜枣有了,借口也有了,朕便命刘瑾传话下去,把谢镜愚叫来。
没过太久,谢镜愚便进了门。行礼是固定程序;等他再抬起头,便注意到了桌上蜜枣,忍不住笑了。“陛下总是有臣等不及的福气。先是有明算之才,现在还有蜜枣之味。”
“所以朕才召你来。”朕也笑了,“谢相要多少,朕许你自取。”
“既然陛下如此说,臣就不客气了。”谢镜愚道,随即向前,用边上早就备好的银箸夹食。虽然他嘴上说着不客气,但他吃完三个就停了下来。“臣以为,陛下唤臣前来,定然有比蜜枣更重要的事。”
“谢相又知道?”朕假装惊讶,“不如谢相说说,朕到底所为何事?”
谢镜愚又笑了笑,显出了几分胸有成竹。“明算中举之人通常叙任算学博士,但陛下不想要李简光任算学博士。”
“为何你如此想?”朕故意问。
“算学博士不过教授算学。以李简光表露之才,做这个不如何合适。况且,如今国子监的算学博士已然满额,塞不进去人了。”
出路太窄可能也是修习算学之人很少的原因。朕心中嘀咕,突然又意识到另一点:“依你之见,李简光口中的云游僧人、他的恩师,会是何人?”
这问题听起来难,实际上不然,尤其对谢镜愚而言。“臣少时便听闻,南吴国子监有一博士姓何,素有神算之名。家严向来欣赏此人,每逢设宴必请。但此人性子孤僻,不爱交游,臣只远远见过他一面。待到建康城破后,流民四窜,臣就再也没听过此人的消息了。”
南吴毕竟一方王朝,即便灭亡,遗民中也不免有才能出众之辈。谢镜愚是被父皇发掘的;不管云游僧人是不是这个姓何的博士,能算朕发掘了一半么?
朕随便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又问:“你知道李简光便是李庄的阿光么?”
谢镜愚稍一犹豫。“臣是上巳之后知道的,但没人知道臣知道。”
就是李简光自己也不知道了……但听得时间,朕不由瞪眼。“那你居然不提前告诉朕?”要是今日李简光没自觉坦承来历,朕可能就要在太极殿上用“朕是不是哪里见过你”这种老套至极的开场白了!
“臣料陛下必有决断,臣多加置喙,反而不美。”
这义正辞严得……朕哼了一声,避嫌就直说!“瞒而不报,此事该罚。”
“陛下所言极是。”这事儿谢镜愚竟也毫不犹豫地应了,“不管陛下罚什么,臣都领罚。”
朕又想磨牙了。莫非除了流外,朕就没什么威胁能让谢镜愚动一动心神?“就罚你——”朕道,不经意间瞥到尚未吃完的蜜枣,顿时计上心来:“罚你喂朕吃完这碟蜜枣,用嘴!”
谢镜愚闻言一愣,反应过来后哭笑不得。“您确定这真的是罚么,陛下?”
“朕还没说完呢!”朕不客气地补充条件,“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位置,你都不许碰到朕——一根毫毛也不行!”这话说完,朕很满意地看到他皱成了一张苦瓜脸。小样儿,真当朕治不了你了还!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还是不对啊,这像是情趣!
【doge
第64章
殿试后的第一个旬休很快就到来了。朕早前答应过雍蒙, 自有人将朕正式出宫所需的排场都预先准备好。但坐到御辇里时,朕还在想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