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之上(46)
“西绣岭第一峰,传言为当年幽王举烽火之处。”谢镜愚果然对答如流,“不过按《吕氏春秋》的说法,不是有寇至则举烽火,而是有寇至则击鼓,故因此名。”
朕点了点头。“幽王其人,谢相以为如何?”
“照太史公之言,幽王即位第二年,三川皆震,他认为这是王朝将亡的前兆。即位第三年,幽王幸褒国女姒。褒姒清冷,幽王便以烽火戏诸侯,以博美人一笑。最后,幽王欲废王后及太子,立褒姒及其子,王后之父申侯反。幽王举烽火征兵,兵莫至,便为申侯、缯国﹑西夷和犬戎四方杀于骊山下。”
朕又点了点头,阐述历史人物的生平对谢镜愚来说明显太过简单。“历代史书多有言,幽王举烽火而兵莫至,是因为烽火戏诸侯之故。”
这话不是个问句,但谢镜愚素来敏锐。“陛下并不如此以为?”
朕没肯定也没否定。“纵观前周史,其北有寇常犯,即为缯人﹑西夷、犬戎等。自幽王之父宣王起,王师败逋,只有三胜。第三胜便是对申侯;其后,宣王更令其子幽王娶申侯之女为王后。”
“如此联姻,想必此胜并不彻底。”听了朕的话,谢镜愚若有所思,“宣王可能还要借申侯之力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正是如此。王师不力,寇又常犯,故而史载幽王数举烽火。一次两次便罢了;长此以往,诸侯有所懈怠,也是正常。”
谢镜愚对诸侯“也是正常”的懈怠显然很有话说。但他看得出朕还没说完,便沉住了气。
“此是其一。其二,便是申侯——幽王烽火戏诸侯时他不反,幽王要废太子、也就是他的外孙时,他反了;不仅自己反,他还联合缯人﹑西夷、犬戎一起反。幽王有其自食恶果之处:但要把此事都归结于褒姒……”朕摇了摇头,很是好笑,“难道是褒姒叫申侯联合贼寇反的么?”
古往今来,若有君主失德,总要被归于小人或女子的蒙蔽引|诱;谢镜愚的祖父谢老爷子便是其中坚定的一员。但在幽王的故事里,他再失德也不能作为臣子申侯与贼寇同反的理由——
申侯之所以反,真实原因是幽王换掉太子会严重伤害他的切身利益。
什么君权神授、以德服人都是虚无缥缈的空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才是从古至今颠扑不破的真理。
谢镜愚隐约听出言下之意,微微瞪大眼睛。换成是别人,可能会有更大的反应;但他听朕明里暗里说了无数次不把自己放在至高之位的言论,已经有了些免疫力。“将山河之事全数系于后宫一女之上,确实太过。”他思忖着道,“但是,陛下是否在暗示……”
朕一扬眉。“朕暗示了什么?”
“如若天下诸事都取决于利之一字,”谢镜愚谨慎地揣摩用词,“当年的申侯放到现今,是否只有……可以对上?”
他隐去了名字,但朕知道他在说谁。“你为何如此想?”
见朕反应如此平淡,谢镜愚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虽然他声称只是为了百姓温饱,但办法千千万,他偏要选强攻。如今,败是败了,臣是臣了,但卧薪尝胆的前车之鉴犹在,难保他回去之后便开始效仿。”
朕不由一笑。“自打朕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朕就知道此人不是易与之辈。放他回吐蕃,早晚是纵虎归山。”
“那陛下还……”谢镜愚顿时大为疑惑。
“他是条饿虎,但也是条瘦虎。新历大败,即便他还是首领,位子也不可能稳当。另外,吐蕃如今元气大伤,少说要二三十年才能恢复,这期间周边有什么变数还难说。再有,西北突厥虽灭,回纥又渐有壮大之势。暂且稳住吐蕃,西南后方便可安稳。等东面北面平定之日,我朝铁骑必已炼成。到了那时,他再想反——”朕又微微一笑,“又得再卧薪尝胆个二三十年了。”
此中关节错综复杂,谢镜愚一时怔住。直至登上半山腰,他才重新开口:“陛下深谋远虑,妙计连环,臣实在佩服。”
朕瞧了瞧他面上神情,没接这个称赞。“今本朝国号同周,谢相以为,朕是不是更该以史为鉴?”
“怎么会?”谢镜愚下意识地反驳,“虽说国号相同,但陛下与幽王又如何能相提并论?便是再往前,太|祖皇帝又如何是宣王可比?况且,也没有褒姒……”他半途卡住,面色微红。
朕一看就知道,谢镜愚想到了朕希望他想到的那个方向。“怎么了,谢相?”朕故意问。
谢镜愚还是很尴尬。过了片刻,他缓过来一些,偷眼瞄了瞄朕——朕也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他顿时明白了,无奈道:“陛下又寻臣开心。”
“哪里有?”朕睁着眼睛说瞎话,“就算谢相想要自比褒姒,怕也是没褒姒的美貌罢?”
听到朕这么挑剔,谢镜愚的眉毛都快飞起来了。朕以为他要立刻反驳,结果却没有,而是沉吟了半晌。“陛下,臣适才想起,臣刚刚有一句话说错了。”
“哪句?”瞧他很是郑重的样子,朕不由好奇。
“天下诸事都取决于利之一字。”谢镜愚一字一句地重复,“其实世上并不是所有事都如此。”
朕注意到他目光灼灼,已然猜出一二。“譬如说?”
“臣对陛下之心,绝无私利,日月可昭。”谢镜愚这个誓言简直可谓掷地有声。
朕忍不住腹诽,瞧你讲经论史头头是道的样子,怕是朕想昏聩一把都没希望;谏臣从来不好当,更别提利益了。不过朕嘴里说的是:“没错,毕竟这事儿本来就全是麻烦。”
谢镜愚果然很有意见。“陛下,此言何解?”
朕没回答,只是回头望了望。谢镜愚下意识地照做,而后立即明白过来。“陛下,”他的声线倏尔变轻,“您嫌弃他们跟着碍事么?”
朕停下脚步,深深看进他的双眼。“怎么,谢相不如此认为?”
两人立于上下石阶,对望半晌。日头早已出了,草面白霜将化未化,泛着点点冷色华光。即便如此,周遭气息也愈发缱绻,全然不似君臣之间该有的。
自谢镜愚说“此言何解”开始,他便皱着眉头。现下多少有些松散,但还残余着一些。“算啦,”朕伸手抚平最后一丝褶皱,“朕随口说说而已。”
谢镜愚身躯微动。就在朕打算抽离时,他却猛然抓紧了朕的手。“虽然臣早前说过惟愿随侍陛下左右,助陛下成就千秋功业,但如今……”
“如今谢相后悔了?”他手心极烫,朕忍不住一动。
谢镜愚不由分说地抓得更紧。“是。”
嗯?朕不禁扬眉。“怎么个后悔法?”
这话答不好朕肯定要发飙,但谢镜愚只稍稍一顿。“自几位宰相定下轮值汤泉宫起,臣便日日焦心,只等一月之期过后,便可见到陛下。数日不见思之如狂,唯有陛下可令臣有如此体会。虽然臣也明白,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可臣——”
谢镜愚直直地望进朕的双眼,话声却低得与眸中的交颈之意完全相反,“可臣贪心不足,只想要得更多。”言毕,他垂下头去,轻轻吻了吻朕的指尖。
作者有话要说:
有美人兮, 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瞧,我替你们把评论写了【喂
第52章
在接下来的山道上, 指尖上的轻柔触感久久徘徊不去,扰得朕心猿意马。若来得及便绕到翠云亭的计划因此搁浅, 朕只想早点下山去。
刘瑾对朕提前半个时辰回来略有惊讶, 赶忙催促尚食局呈上晚膳。朕草草用过,便迫不及待地摆驾九龙殿泡温泉了。
明面上说是泡汤,实则是做些不好启之于口的事情。朕挥退左右, 解下中衣,步入莲花池。池边二三级白石阶面已经被浸得温热,朕坐下去,肆意伸展身体。忍了一路的暗火却没被浇灭,反倒如温水一般猛地涌上周身, 将朕包裹得严严实实。
朕眼前不由又浮现出谢镜愚托着朕的手亲吻的情形,那股火焰便燃得愈发猛烈。这坑爹家伙, 撩起朕的兴致却没后续……朕一面咬牙切齿地腹诽, 一面不由自主地探下手。此时回忆谢镜愚略带薄茧的手指和过分湿热的口唇可能不是个好主意,因为感觉来得实在太过迅速——
莲花池上,喘气渐炽;片刻之后,又一点一点地悄声下去。
流水很快便将可疑痕迹带走, 朕也终于可以专心考虑这件事了。当朕对谁都没兴趣的时候,朕极少想到男女之事,连自我纾解都少。这令朕一度以为,朕这辈子可能就如此清心寡欲下去;管他什么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反正朕只要把太子这个任务完成就足够。
但现在可不是那么回事。心动情动,带起身动;想想也合乎情理, 然而……
朕该给的暗示都给了,总不能叫朕明示谢镜愚吧?另外,虽说谢镜愚可能比朕还着急,但以他那能忍成个闭嘴蚌壳的个性……
莫非还得朕下剂猛药、好让他狂上一狂?
不至于吧……朕直犯嘀咕。迄今为止,两人独处基本都是朕蓄意制造机会,总该有一次轮到谢镜愚主动啊?
刚发泄过的身体还残余着些轻飘飘的、恍若在云端的感觉,但朕已然开始发愁。天色愈发暗了,背后不远处的宫灯光芒跟着愈发明显。朕满腹心事,又往温泉中沉了沉身子,只把脑袋露在水面上。
忽而,那抹暖黄光线晃了一晃。朕刚刚已经吩咐下去,闲杂人等不许靠近;这会儿有人,估摸着只可能是刘瑾来送软巾。然而,朕眯着眼睛等了一阵,只听见脚步声慢慢停住,刘瑾那略带尖细的嗓门却没随之响起。
“东西搁好就下去罢。”朕开口吩咐,有些恹恹的。
背后的人却更近了两步。步伐不大,却甚是坚决。
朕听着不太对,旋即回头。入目却不是宦官袍服,而是一袭绛紫大氅,色泽深得像是能融进夜色。朕心脏咯噔一跳,刚冒出头的紧张感瞬时变了一个味道。都说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朕这回是想谢镜愚谢镜愚就到了……
“……陛下。”谢镜愚终于出了声。
因为背光,朕看不清他面上神情。若是只从他说话的语气判断……在这个时辰,他出现在此地,必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但是否能够逾越最后一步,还是取决于朕。“谢相这会儿又记得服紫了?”朕不动声色道。
谢镜愚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白日那件在夜里太过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