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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之上(16)

作者:司泽院蓝 时间:2018-09-14 10:14 标签:宫廷侯爵

  “……淇水和清河均乃古魏河道,疏浚即可,并不用再行开挖。”谢镜愚道,“另外,无论淇水、清河还是永济渠,届时都需年年定时清淤,不然便是前功尽弃。”
  除去州府之重偏移,大多数时候都是因为朝代更迭、战火纷飞使得水渠河道无人照管、进而导致工程荒废。如今天下太平,一时半会儿也蹦不到天上有飞机海上有游轮的时代,朕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这是自然。尽量早些竣工,之后交由各地漕运维护就是了。”
  谢镜愚点头领命。
  不过多时,一行人抵达近山顶,洛口仓巨大的斗笠形圆盖甚为显眼。绕着它走一圈很容易,然而里头纵深极远,朕目测了下距离便放弃了。“直接上黑石关罢。”
  作为要塞,黑石关自然比鹳雀楼更适合极目远眺。不仅洛府、黄河、洛水都尽收眼底,甚至能沿着大运河望到极南之处。其上船只来往繁忙;美中不足的是,运河中段也有淤积,便时断时续的。
  “朕听闻,运河畅通时全程可过龙舟,可现在……”朕说着,微微摇头,“谢凤阁,你可要看清楚了,毕竟这运河早晚也是你的事。”
  运河横贯南北,头尾连接河南道洛府和江南道钱塘郡,穷尽先人数十年之力、百万人之工。如今,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落在朕肩头的担子已然轻松得多。
  若说永济渠还能将大部分事务交给蒲州州牧郭化去做,运河就不然,必定得尚书省全程统筹谋划,三年能做出个眉目来都算快的。事务固然繁重;可从另一方面,要担如此大任,非得尚书省长官不可了。
  朕这么说无异于变相许谢镜愚那个最令人垂涎欲滴的宰相之位,然而谢镜愚听了这话,面上却不见喜色,反而愈发凝重。
  “怎么,觉得事情太多了?”朕问他,有点纳闷。
  谢镜愚摇了摇头,复又深深一拜。“陛下愿托臣重任,臣自是感激不尽。”
  “是么?”朕略有怀疑,“朕瞧你不怎么高兴啊?”朕顿了顿,又补充:“若有什么难处,谢凤阁尽管说出来,朕自会仔细考虑。”
  “陛下多虑了,臣没什么难处。”
  朕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就生气。没难处会是这种反应?摆明了有什么!朕又想了想,摒退左右。“现在能说了?”
  谢镜愚还是摇头,这会儿他干脆一个字都不吭了。
  朕真想拿个什么东西来撬开那张蚌壳嘴。真是长能耐了,敢和朕玩沉默是金?他要是老实交代,一两句便罢了;可他躲躲闪闪,朕就偏要挖根究底!
  尚书令谢镜愚肯定是想做的,倒不是因为最位高权重,而是因为这个位置才能最好地施展他的才干和抱负。那他能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尚书令要钱有钱要权有权,除了可能会忙得脚不沾地……
  朕忽而想起谢镜愚那日推脱永济渠之事的样子。当时朕就觉得他像是有话没说,但酒喝多了犯困,故而没有多问。“谢凤阁,朕问你,你想调尚书省还是不想?”
  这显然问到了点子上,因为谢镜愚浑身一震。好半天,他才涩声道:“想,又不想。”
  朕本来还为他终于有反应而欣慰,但这回答……“别人求都求不来,你却……”朕简直恨铁不成钢,想说你又辜负朕的厚望。
  不对,“又”?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朕想起来了。朕上次说的是,“你就这样回报朕的苦心?”而这次……朕闭了闭眼睛。“还和朕有关系?”
  谢镜愚嘴唇轻轻蠕动了下,但是没有声音。而后他转过脸,又垂下了脑袋。
  朕不知道他到底从调令联想到了哪里,朕更关心结果。“朕再问你,你之前对朕的保证还算不算数?”
  山风偶过,夹带着不知何处而来的菊酒清香,黑石关上却只有一地沉默。
  “自然是算的。”谢镜愚最后说。“只不过,毕竟陛下已有言在先,臣也曾尝试不再想起此事。然而,离陛下愈近,臣便愈发贪心无厌、愈想得寸进尺。臣只怕……”他迟疑了一瞬,还是说了下去,“臣只怕有朝一日,臣克制不住逾越,那才是将陛下的苦心付诸流水。”
  逾越?他想如何逾越?他能如何逾越?
  朕怒极反笑。“你到底是怀疑自己,还是怀疑朕?”
  谢镜愚闻言愕然。“陛下此言何意?”
  朕气到极致,说话反而更冷静了。“如果朕要你当尚书令,那你就是尚书令;你不会流外,更不会被贬。”朕一字一句,掷地金声,“而此事可能有的连带后果,朕当然也有分寸。至于你——”朕刻意拖长音,“若你心中所想正如你口中所说,朕也不惧。”
  “陛下……?”谢镜愚不自觉地瞪大眼睛,他愣住了。
  “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朕扔下这句冷哼,径直从他身侧越过,大步走向下关石梯。“谢凤阁缘何以为,你必定能胜过朕?”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陛下讨厌一个人/一件事,那个人/那件事连出现在陛下面前的机会都不会有,比如说那个私塾先生,再比如说扩充后宫╮( ̄▽ ̄")╭


第19章
  朕气呼呼地回到了行馆,晚膳都没什么胃口。刘瑾察言观色,蹑手蹑脚地沏了壶茶,便悄悄退下了。
  这一次两次,朕确实都生气。但朕几乎可以肯定,谢镜愚并不真正明白其中缘故。他以为朕气他的大胆冒犯,确实;然而朕并不是气他逾越了君臣之界,而是气他的无礼唐突——
  想想看,有人冷不丁强吻你,你没反手揍他是不是已经非常客气了?
  其实朕能理解他,毕竟之前他被朕故意晾了三四个时辰,八成已经想到了最坏的地方。和死亡一比,强吻可能连个冲动都算不上。但真救了他的不是朕的理解,而是他冲动过后立即请罪。朕敢对帝位发誓,如果他当时还想更进一步,这会儿他已经在岭南道了。
  除去知进退,他的才能也是朕留下他的原因。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可见人才对君王的重要性。倒也不是说满朝文武就他一个人才,然而他确实拔尖,要不父皇也不能把他留给朕了。既然有最好的,那干什么要用普通的?
  如此一来,朕当然会认真考虑继续用他却节外生枝的可能性。最好的情况是他迷途知返,一切便会朝着圣君贤臣的方向发展;而最坏的情况嘛……
  考虑到朕已经梦见过朕在太庙的供奉——朕还能当五十六年的皇帝——图谋篡位这点可以先排除。那么,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三种可能:其一,谢镜愚过于冒进,朕厌弃了他;其二,谢镜愚一直将自己的心思控制得很好,朕知道了也当自己不知道,又是一条通向圣君贤臣的路;其三,谢镜愚小心谋划,朕最后也喜欢他……
  诚实地说,朕不知道怎样叫喜欢一个人,但朕确实不讨厌谢镜愚。毕竟他条件摆在那儿,想讨厌他相当有难度。再诚实一些,相比于选秀充实后宫的主意,朕觉得还是谢镜愚好点儿,至少朕和他很有共同语言,也没有一大堆潜在的、要操心的外戚。
  什么?说谢镜愚是男的?
  朕可是后世称成祖文皇帝的人,按《礼记》属天子七庙中的万世不迁之宗,男的女的不都随朕喜欢?
  想到这里,朕平复下来,便有心情喝茶了。刘瑾别的可能不行,沏茶手艺确实没得说;茶汤红亮,茶香隽永,不愧是顶级的湖州红。朕小抿了两口,又忍不住想,谢镜愚确实是国士无双,然而也确实是纯臣;即便他有那个心,八成也过不了自己那关……
  并不是人人都能梦到上下五千年发生的事、继而对自身定位有明确判断;朕对他的期望可能太高了。
  谢镜愚愕然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但朕很快把这幅影像甩走了。“刘瑾,准备一下,朕要沐浴就寝。”
  一夜无梦。
  再睁眼的时候,朕甚是神清气爽。刘瑾约莫已经接受了朕生气时自己待一阵子就会好转的设定,绝口不提昨日之事,只乖巧地服侍朕洗漱穿衣。等早膳快用完时,王若钧递了个话上来,说他昨日在周山上受了点风,今天要请病假。
  左右无事,朕便亲自去看了看他。结果,老人家满面潮红、连连咳嗽,病得比朕想象的严重多了,随行的太医说怕是三五天都起不来床。
  原计划要在洛府停留七到十日,倒是延误不了回程。然而,尚书令目前空置,尚书省就他一个右仆射,谁来做这统理六官之事?
  朕把尚书郎中徐行叫来问了问。幸好最近天气转凉,事情不多;除了即将动工的洛水坝,相对重要的也就赐冬衣、恤孤寡。
  若朕立冬在兴京,还得带百官出郊做个仪式。而这赐冬衣、恤孤寡吧,说难不难,只是覆盖面广,要一一核对,避免不均或者遗漏。户部的初稿已经送到了,近几日必须审完送回兴京,这样才赶得上立冬。
  打了三年匈奴,大胜之后遗留孤寡甚众,给他们的抚恤是绝不能延误的。照王若钧的意思,要么他带病审核,要么他教徐行审核。可他说这句话时断断续续,咳得简直吓人,朕自然不可能同意。
  随行的官员不多,大都还是没在户部干过的,叫来也是添乱……为今之计,只有一条。“传谢凤阁来。”朕揉着眉心吩咐刘瑾。
  其实谢镜愚也没在户部干过。好在王若钧已经看了一部分,留有批注;有参照在前,他学得很快。另外,他对吏部和兵部的情况很熟,匈奴一战摸得更熟,做起来更有优势。加班加了两天,最后徐行的眼神都不对了,怕是被谢镜愚的工作效率吓得够呛。
  朕批完折子之后的空闲也用来看账目了,两人高下立判的表现自然都收在眼里,心中复杂难言。终稿完成之后,徐行自去交给官驿,朕倚在榻上,开始闭目养神。
  熏炉中点了伽楠,温和清醇的香气中又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甜,甚是沁人心脾。
  “陛下。”
  在快睡着的前一刻被人惊醒,朕有点恼火。再睁眼一看,谢镜愚竟然还站在先前的位置。“你还有事?”朕问他,已经清醒过来。“不对,朕也正好有事问你。”
  “臣……”谢镜愚本张口欲言,但听了朕的话就把后面的吞回去了,“请陛下先说。”
  朕不知道他留下来想干什么,朕也没心情玩猜猜猜。“朕打算调你去尚书省。快则三年,慢则五年,你可以做到尚书令。”朕单刀直入地说,“但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朕不喜欢强人所难。”
  一丝诧异极快地从谢镜愚面上掠过。“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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