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之上(26)
来了!
朕顿时打起精神。“这话若是别人说,朕还是相信的。可从魏王口中出来……”朕故意停顿了下,上下打量他。
“陛下莫非想说,臣与谢相乃是齐名?”见朕颔首,雍蒙却摇了摇头,好似有些失落,“陛下此言差矣。”
朕哈哈一笑。“难道众所公认尽是虚言吗?”
“众人公推,自不会空口无凭。然而,”雍蒙又摇了摇头,那股失落之意愈发明显,“臣自觉得,臣远不如谢相。”
“此话怎讲?”朕问,想知道他到底在后面准备了什么等着朕。
“若是只比相貌才学,臣和谢相各有所长,勉强可算平分秋色。何况,臣和谢相毕竟身份有别,不好相提并论。”雍蒙说着,轻叹了口气,“然而,谢相入可为中书令,出可为尚书丞;在为陛下解忧这方面,臣确实远远不及谢相。”
说到这里时,他眉宇间凝结着一股忧愁,令人见之不忍。
朕的疑心病却更重了一些。雍蒙这话是什么意思?明面上说是想为朕解忧,实际上却想要实权?
然而雍蒙下一刻就否决了朕这个猜想。“谢相为父皇一手提拔,如此能干也是当然。便是臣和诸位兄弟,也只有望尘莫及的份儿。”
朕一时没有说话。谢镜愚是父皇一手提拔的没错,但亲王遥领刺史、从此没有实权,明面上也是父皇的命令。关于朕才是父皇如此做的真正原因,雍蒙是否知道了更多?
“朝中之事,臣不能像谢相一样为陛下分忧解难,还能算是臣心有余力不足。可到了朝下,臣仍旧不能令陛下展颜,那臣真是无能至极了。”
朝下?无能至极?
话题展开太过急转直下,满脑子转着朝堂权谋的朕顿时有点懵。
“陛下,当年您住承庆殿,距臣住的安仁殿不过三五百步。十数年来,那三五百步还是三五百步,甚至还愈来愈远。”雍蒙又叹了一口气,“想陛下与臣,既是君臣,又是兄弟,然亲密犹不及……”他没指名道姓说谢镜愚,“臣每每想起,均觉得是臣的过错。”
朕听懂了,却更不懂了。怎么,雍蒙这会儿来和朕说要加强兄弟感情联系?是不是晚了点?“四哥多虑了。你我血脉相连,已是至亲,又何来疏远可言?”
雍蒙朝朕拱了拱手,满是歉意的样子。“陛下如此宽宏大量,自是臣的福气,可这并不能令臣于心稍安。若当年臣能常邀陛下走动,也不致陛下难得出宫还独自微服。”
……怎么,嫌朕出宫却没想起你来?
可朕已经约了人了!
朕不免腹诽。而后朕想起,不管是正式出巡还是微服出宫,朕确实一次也没幸过魏王府。但真要说起来,朕即位以后也就幸过顺王府和建王府,因为雍至和雍桓的嫡长子行周礼。
不管以上哪一个原因令雍蒙变得如此古怪,那不都是在暗示,雍蒙突然在意谢镜愚是因为……嫉妒?嫉妒谢镜愚能获得朕的信任,嫉妒谢镜愚能和朕走得近?
朕被朕的这个新猜测雷得外焦里嫩。
雍蒙贵为亲王,还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即便他不想搞后宫,也有无数人等着爬他的床,犯得着跟朕这儿较劲?
再者说了,谢镜愚喜欢朕已经是概率很低的事情,哪儿这么巧两个都喜欢朕?如果是真的,才是活见鬼!
朕是皇帝,没错,但朕还没自大到天下人人都爱朕的地步。故而朕觉得,谢镜愚可能说对了一半,关于雍蒙只是起了玩心这点——
朕的性子,好听点说是沉闷,不好听地说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以前没有对比,雍蒙也就没注意到;如今谢镜愚却打破了那层壁垒,他不免要起好胜心,想知道自己哪里比不过谢镜愚……
感觉还挺靠谱的,而且时间点都对得上。
所以,雍蒙确实是收集癖犯了:只不过对象不是谢镜愚,而是朕。
想明白以后,朕真是服了雍蒙弯弯绕的曲折心思。从夸谢镜愚开始,而后变成自愧不如,最后再引出真正的主题……“朕今日也是临时兴起。本想随便走走就回宫,未曾想越待越久了。”
雍蒙定定地望着朕。“那以后臣还能有像今日这般的机会么?”
朕没料到,铺垫那么长的话题如此就就揭了过去。“自然是有的。”
听到朕答应,雍蒙随即展颜一笑。若他不是朕四哥,朕真要用云破月出、银光乍泄来形容。
谢镜愚就在这时回了席。“陛下和殿下谈到什么好事了?”他问,语气很是自然。
雍蒙率先朝他举了举玉杯,笑意不褪。“不过是见今夜盛景,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罢了。”
谢镜愚没再说什么,应了雍蒙的酒。
但朕素来知道谢镜愚心事藏得厉害,不由留了个心眼。子时之前,朕便说困了要回宫。此时诗会尚未结束,且魏王府还在朕回宫的半道上,朕轻易拒绝了雍蒙要送行的提议。等进了宫门,朕挥退左右,才问一路上都默不吭声的人:“没话要说?”
谢镜愚也没和朕客气。“陛下应了魏王殿下什么?”
这直白得,果然憋狠了吧……“魏王和朕提兄弟之情,朕自然是不能拒绝的。”朕停顿了一下,又问:“你怎么知道是朕应了魏王什么?”
谢镜愚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因为魏王殿下有所图。”
朕就知道他早知道,只是不说。“魏王是有所图,朕刚刚已经说过了。”
“陛下真认为那是……”谢镜愚的话只说了一半,因为后面那一半实在太匪夷所思;若是没有证据,是要担造谣污蔑的罪名的。
朕不说话,只扬起眉毛看他。月正中天,映亮了那张俊脸。谢镜愚也望着朕,面色变来变去,像是在和压抑着自己的什么东西进行激烈的斗争。半晌后,他终于放弃了和自己较劲。“不管陛下应了魏王殿下什么,臣请陛下食言。”
朕的眉毛不自觉地扬得更高了。天子金口玉言,谢镜愚想必比朕更清楚。朕大可以质问他为何,也大可以治他逾越,可话到嘴边却是:“你凭什么?”
那种像是野兽出笼的光再次在谢镜愚的眼中闪现,那阵似曾相识的心悸也随之袭击了朕。还没等朕反应过来,便被他结结实实地抱住了。“凭陛下只是臣的。”
“你……”大逆不道!
“也凭臣只是陛下的。”
朕顿时哑口无言。见朕不再挣动,谢镜愚微微拉开距离,视线细细地在朕面上逡巡。他的神情到目光都近乎执拗,朕却在其中读到了孤注一掷的决绝,之前的气恼瞬间消隐无踪。
“你啊你……”
体温炙热,心跳如雷。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只有一吻以存。
作者有话要说:
谢相的哄人水准,感受到了吗?
第30章
元正、人日、上元过后, 因正月乃一年之始,月底晦日也通常被当做节日。彼时春色新晴、柳翠含烟, 民间节俗通常是祭神祭祖、饮酒湔衣、送五穷这三样。放到皇帝身上, 则是赐宴群臣,兴致好就再作作诗。
还是吃饭,还是作诗……
朕深深觉得, 这时候的娱乐活动实在太过贫乏。朕已经赐了两次宴,短短一月里又要赐第三次……朕简直想罢工,然而真罢工怕是诸臣都有意见,便打算按以前的折中办法,赐百官刀尺便是。而且, 正月晦日乃是重农务本之节;冬去春来,假放够了, 也该开始干活儿了。
名单上的头一条就是即将到来的春耕。具体事务自有司农卿负责, 百官一般就仪式性地献献农书。但自谢镜愚告诉朕最早明年可以修缮大运河以来,朕就觉得,赋税可以再低一点。朕确实想大兴天下水利,然而工程浩大, 急不得,还是要先考虑富民。
至于其二,就和农耕没太大关系了。前朝动乱之后,史籍之类多有散佚。为此, 父皇设立了弘文馆;尽收天下藏书的同时,也征集天下人才。如今匈奴已灭, 朕合该把这事儿捡起来,同今年春试一起交代给礼部和吏部去办——
堂堂中书省,居然没几个人用得顺手,这像话吗?
最后则是吏治。虽然照周不比的情况来看,本朝吏治还算清明,但也不能不防微杜渐。诸事眼看着就要步上正轨,若是因人之故毁了,那可是亏得很,实在对不起父皇打下的基业。而且地方官员朕也不很熟悉,合该派人下去查探一圈,好让朕有全局之数。
有了初步想法,朕便把司农卿、几个尚书、御史大夫等人挨个儿叫来询问。大致确定可行性后,朕再把几个丞相叫到一起,讨论确定诏书内容。
王若钧,不消说,没有意见。“陛下雄才大略、励精图治,实乃天下幸事。”
侍中曹矩人如其名,本分规矩得都要过头了。当年朕要派党和去打匈奴,朝野大都反对,他都没吭一声,此时自然更不会有意见。
中书令如今空缺,根本用不着征求意见。于是,朕把目光投向了王若钧座下的谢镜愚。“谢相可有什么高见?”
“臣谢陛下垂询。”谢镜愚恭敬地来了一句套话,才继续往下道:“不论是轻税赋还是重文教,臣均以为极好。唯有整顿吏治一点,臣有些想法。”
他毕竟有“前科”在,朕不免扫了一眼特准旁听的周不比。“说来听听。”
“照陛下的意思,每道派京官一人巡察所属州县,考察官员职务,有荐黜之权,还可不上报就处理一些犯法之人。此举确能增加巡察使的威信、令地方官员望而生畏,但臣以为,生杀大权全掌于一人之手,便是他尽力公平,可能也不免有偏颇。”
“也是,”朕从善如流,“那谢相以为,该如何避免这个弊端?”
“臣原先想,再多派两人同行,共谋决断。然而,巡察使常年在外,御史台并无如此多人可供抽调。故臣以为,可于各地抽调相关官员,令御史台教导三月或半年,再分别抽签,随京官至其他道上,便可更令人信服。”
这意思就是交叉执法嘛!
朕当然知道这个。但朕毕竟是皇帝,事情不能都由朕一人完成,总要给臣子们留点发挥的余地。“谢相此言极是。”朕赞许道,又转向其他两人,“王相,曹相,若朕有什么不足之处,你们也当和谢相一样,大胆直言。”
王若钧和曹矩都满口应下了。但朕知道他俩照做的概率不大——年纪大了以后,大臣想的事情更多是安稳退休养老;直谏可能要犯朕的忌讳,他们自是不太愿意冒的。不过,朕告诉他们就等同于告诉所有官员,也不算浪费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