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预备天子(320)
说到一半才想起来他是聋子,比划一番,想叫他去放车。
车夫认真看了一会儿手势,带着车默默向后院走去。
放好车,喂上马,他缓缓走进仆从们住的低矮屋子里。
这位车夫和另外五个下人住在一起,各有各的差事,工作时间不同,作息也不同,此时屋里乱哄哄的,吃饭的睡觉的都有,负责守夜的几人刚回来,杂物扔得到处都是。
车夫脱掉衣服,露出精壮的上半身,翻身上榻,把斗笠扣在脸上,闭了眼睛。
光线模糊,又有遮挡,旁人只能瞧见他的侧脸和半只眼睛。
要是有熟人在这里,一定能认出他。
这车夫就是锦衣卫曾经的韩百户,如今的韩千户!
———
青田。
竹叶青翠欲滴,青袍蓝袍晾在衣杆上,轻轻向下滴水,几只母鸡在院子里啄米吃,身后跟着一排小鸡。
米饭蒸熟的味道在空中飘扬,炒肉片的香气勾得人肚子叫,秋日是否到来在这里并不重要,没有人感到悲凉和孤寂。
直到圣旨颁下,将这里变得不再平静。
“爹,你真的要上京?”
刘基自顾自地收拾着包袱,丝毫不理睬身后的长子,甚至转过身去避开他。
见他是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刘琏换了角度站好,确保自己能出现在老爹的视野里,苦口婆心道:“爹,朝局这么凶险,眼看胡惟庸就要不行了,他这时候向圣上奏报,请您去应天,明显是居心不良。您哪怕晚几天出发也好啊。”
“晚几天就不用走了吗?”
“多晚一分,便能多看一分形势。”
“你还年轻,你不懂与人相争的乐趣。”刘基摇摇头,“等你入了官场就明白了。”
“这能有什么乐趣?背后捅刀子的乐趣?”
“他们要我去,我就去嘛。”刘基不以为然道,“圣上既然同意了丞相的要求,说明圣上心里有数,去回味回味京城的刀光血雨也好,省得骨头都生锈了。孟藻,你不放心,就和我一去如何?”
“这是和谁去的问题吗。”刘琏急得背手乱转,“爹啊,你看,你原先做修士有多潇洒,不说长生不老,我都有白头发了,你也显年轻。现在呢,已经看着和咱们家附近的街头老翁一般老了,我昨日出门一问,他还没您年纪大呢。”
“那又怎样啊。”刘基转头问道,“你觉得爹与街头老翁相同是吗?也该坐在树下乘凉,什么都不用管是不是?”
刘琏没说话,但明显是那个意思。
“哼。”刘基在家休养了几年后,显然比原来轻松多了,那种年轻时的活泼和乐观又回到他身上,“我就要去,你娘、你还有你弟弟,谁也管不了我,奉旨进京,天经地义的事。”
“这和要被幽禁的王爷进城有什么区别。”刘琏叹着气,失去灵魂一般疲倦地坐下。
“你以为我缩在家里就躲得过去吗。”刘基道,“躲不过去的!迟早有人能想起我,不是胡惟庸,还能是王惟庸、李惟庸,只要我还活着,陛下也忘不了我。”
刘琏站起来了:“那我陪您一起去。”
“也行。”刘基想了想,把所有包袱都挂在儿子身上,压得他差点跪下去,“走,马车在门口等着呢。”
“啊?”刘琏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应了。
他没有办法,踌躇一会儿,跟着刘基上了马车,在母亲和弟弟绝望的目光下追随父亲向应天方向远去。他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但是能想到的是,事情绝不会像父亲说的那样简单。
走到一半路程时,他们去了一趟当地的镇妖处,刘琏这时候才发现镇妖处已经可以外借妖怪了,最常用的是一些马、驴、骡子还有牛什么的,拉车耕地都很好使,价钱虽然有点贵,他们家还负担得起。
原来父亲不只是想快点到应天,他还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
刘琏感到不可理喻,他还在老家的时候,曾经一起和家里人彻夜担忧。在太子监国的那段日子里,刘基与李善长的斗法,他们都觉得刘基可能熬不过那一劫,而现在他的看法也很悲观。
他认为自己大概会陪着老爹一起送死。死在皇上手里,或者胡惟庸手里。
他双目空空望着地面发呆,刘基却不知何时坐在了车前,双手握着缰绳,拍拍驴的屁股,大笑道:“妖兄,走快些,我送你上好的饲料!”
“父,父亲!”刘琏连滚带爬往前奔,扯住刘基的衣服,“怎么能让您来赶车呢,天下哪有父亲载儿子的道理,快回来坐好,让我……”
“你赶过妖怪车吗?”刘基扭头道,“你才是该坐好的那个,小心摔个屁股蹲儿!”
说完,他一甩绳子,马车以刘琏这辈子也没体验过的速度飞速前进,行驶在镇妖处的专修道路上,他捂着快要被吹飞的帽子,四下打量,发现周围的车竟然都是那么快,简直好像是在草原上一般。
刘基乐呵呵的,花白胡子飞了一脸,如同村口缺牙啃西瓜的老爷爷,不仅与年轻时风流倜傥的样子不同,与做官时的严谨恭敬更大为不同,欢乐的样子让刘琏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旁边板车拉的小猪。
算了。
刘琏靠在车里,放弃了所有想法,不再挣扎,满腔的郁闷害怕都化作沉香救母一般的孤勇。
能救出来当然好,救不出来只有陪着了。
第209章 一箭双雕
听闻是圣旨要刘基回京,大家摸不清朝局的动向,只能先琢磨着做点讨好的事,以免到时赶不上趟。
于是刘府府上早被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几年过去了,还和原先有人住着时一样整洁。
刘琏顾不上熟悉新环境,急急忙忙到市场找来了一个厨娘和几个小厮来,签了契约,说好先雇上三个月,每个月谈妥价钱是三吊,也不要他们干什么,只照顾好刘基就行。
紧接着他又跑到镇妖处总部去归还了那一头驴,按刘基和它的约定奉上一袋萝卜,这才张罗好了一切,准备回去。
等刘琏回来时,惊讶地发现家中已有了一位客人。
此人气度不凡,举止从容,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坐在上首的样子,分明是习惯了发号施令,看人的目光都是居高临下的。
“爹,这位是?”
刘基正和他谈笑,似乎与其非常熟悉,闻言回头道:“这位就是当今的中书宰相,来,孟藻,见过丞相。”
刘琏一惊,立刻行礼,行到一半,就被胡惟庸给扶了起来,按到一旁的椅子上。
“我和你父亲是老交情了,用不着多礼。”胡惟庸亲切道,“快,坐下歇歇,从哪儿回来的?看你满头的汗,可真孝顺,诚意伯,你有个好儿子啊。”
“略有些小聪明罢了,比不上丞相。”刘基道,“丞相不仅年轻有为,而且仁德慈善,要不是丞相上书,我还不知道多久才能回到京城里来呢。”
气氛随着这句话凝固了。
胡惟庸端起的茶杯顿在嘴边,余光瞥向刘基,但他竟是满脸的笑意,让他看不出真实的情绪来,倒好像是真的在谢谢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化解僵局。
最终还是刘琏的动作打破了凝滞的场面,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摊开后里面是黑黑的一小堆,倒进壶里泡了些温水,等待沉淀后,滤干净端去给刘基服用。
“这是何物?”胡惟庸没话找话。
“这是青田的土壤。”刘基道,“我最近身体不大好,犬子担心我水土不服。”
这是个好台阶,胡惟庸赶紧道:“那正好,圣上知道诚意伯回来了,特地批了几位太医来给你会诊,他老人家亲口说,功臣们年纪大了,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刘基道:“大家都有?”
“都有。”胡惟庸道,“徐达大将军前不久刚诊过脉,其余的公侯伯爵们也诊过了,只有你在路上,没能立刻见到。”
“那我便恭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