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预备天子(268)
“那倒是奇怪。”陈氏在朝堂上的见识没有李善长多,但在生活上的智慧并不比他少,听完后认真给出建议,“兴许是对自己不满,也可能是对世道不满吧。还有一些人,遭受流言蜚语后,便不愿意活了。”
“刘伯温不是这样的人。”李善长道。
果然是在说他。陈氏心里反而更有主意了,她取来一张凳子,坐到李善长对面,把手搭到他的膝盖上:“既然是说刘大人,那此两种确实不大可能。不过,老爷你有没有想过飞蛾为什么要扑火?”
“为了亮光。”
“那刘大人的火是什么呢?”陈氏道,“他是不是愿意为了火送死?”
“……”李善长沉默了。
他当然并不笨,只是被长久以来的思维方式固化了脑袋,想问题时首先想的是利益而不是情绪,面对同等级的对手,看透了局势,看不透人心,一时想不到别的原因,竟忘了刘基和他的不同。
虽还有些东西捋不通,但李善长隐隐懂了什么,叹道:“他骨子里果然还是个文人。”
陈氏道:“是说清高?”
“是说理想。”李善长道,“和圣上、和太子一样,他总想做一些没人做到的事。”
陈氏道:“这样的人往往能指出以后的路。”
“你说得对。”李善长承认,“不过这样的人会被针对。”
院外有人进来了:“老爷,胡大人来了。”
陈氏站起来:“老爷,那我先下去。”
“嗯。”
胡惟庸急匆匆进来了,手里捏着李善长让他写的请罪奏本,见到他后就递了过去,显然以为这是唤自己前来的主要目的。
李善长先是接过来看了,没有问题,放在一边,问道:“外面有没有什么事?”
胡惟庸一愣,说道:“丞相,是不是刘大人不肯松手?”
李善长答非所问:“我要听大内的消息。”
胡惟庸马上知道自己失言了,紧了紧心神,朝四周望了望,小心道:“大内的消息,下官一直注意着,今早刘伯温敲响登闻鼓后,太子殿下便很快见了他,中间几乎没什么空档,后来太子屏蔽了左右,一个太监宫女也没有留,里面到底谈了什么,没有人清楚,我们只知道最后是魏公公将人亲自送出宫的。”
“魏公公送的?”
“是。”胡惟庸回忆着,“至于其余的……都是小事而已。”
李善长含糊应了一声,直起的身体刚要再度往躺椅上靠回去,突然发现胡惟庸的神色有些迟疑,眼神也不平静,迅速起身道:“你在想什么?”
“下官没有想什么呀。”胡惟庸一惊。
“把你认为有问题的地方告诉我。”李善长严厉道,“就算是芝麻大的小事也好,我不会怪罪。”
胡惟庸本就是害怕李善长质疑他的能力,见他这么说了,便老实道:“下官来这里之前,偶然听到其余人谈论,宫里说这些天没有下雨,影响农户们的收成,太子殿下有意做一场法事祈雨,太常寺应当配合。”
说到此处,胡惟庸用余光瞥了一眼李善长,见他认真地听着,心里放心不少:“这个倒还是常事,可下官问了镇妖司那边的人,他们却并不知情,按理说,应天确实许久没有下雨了,祈雨并不是做给谁看,按太子的性格,多半会直接叫镇妖司的道士们负责,这个时候做表面功夫,下官不太明……”
李善长猛地站了起来,用手扶着桌子,深吸了两口气,似乎有晕厥的症状,晃了晃脑袋,把手伸向胡惟庸,浑身颤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胡惟庸赶紧奔到李善长身前扶住他,焦急道:“丞相?”
“你,你快去查,细细地查,太子让谁去祈雨了!”
“下官先扶您坐……”
“快去!”
胡惟庸只好一转身奔了出去。
春和殿前。
魏忠德侍立在书房门口,看似漫无目的,实则眼观六路,周围任何细小的动静都逃不脱他的观察。
“魏公公。”一个小太监从外边快步走过来,手里横捧着两把伞,低声道,“您吩咐的东西拿来了。”
“放下吧。”魏忠德的声音也很轻。
那小太监把伞放在角落里靠着墙,往右边一站,也守在了门边,和魏忠德一起站着,不过他的动作和神情就没有那样稳重保守了,不时抬头频频望天,似乎是在观察什么。
而魏忠德毕竟还年轻,被吸引了注意,忍了一会儿后好奇道:“看什么呢?”
天色阴沉,风雨欲来,天空仿佛低了许多,重重的向下压,不时有雷声炸响,随后的电闪带来白光,在空中龙蛇般穿梭游走,一场大雨似乎会马上来临。
“公公恕罪。”小太监吓了一跳,“奴婢,奴婢是在看天气,应天许久没下雨了,奴婢在宫外的爷爷是种菜的,若是有雨,他今天就不用去地里浇水。”
“是啊。”魏忠德感受着空气中的凉风拂过脸侧的舒爽,“像是要下雨了。”
“奴婢听说,这场雨是刘大人求来的。”雨水虽还没有落下,小太监已认定了事实,“刘大人真乃神人,入朝为了官也有法力。”
“……”魏忠德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刘大人今天祈雨?”
“回公公,奴婢是听别宫的宫女说的。”小太监答道,“这件事传遍了,大家都很高兴,不管是大内还是民间,消息不少呢。”
魏忠德沉默了,那日太子与诚意伯聊了什么,他不得而知,但伺候太子这么长时间,他敢说自己是除了圣上和皇后外最了解太子的人,镇妖司究竟掌握在谁的手里,他很清楚,太子那天的表情,分明是愧疚。
那么今日这突如其来的雨……
不,雨还没有下。
轰隆——巨大的,车轮滚地一样的声响自九霄之外传来。
劈闪的光芒将春和殿照亮了一瞬。
阴云翻卷,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搅动苍穹,风渐渐大了,猛烈地吹来,魏忠德和小太监的衣袖翻卷,下摆猎猎抖动,人也不禁后退了几步。
周围的树木齐齐摇动,哗哗作响,枯枝败叶在风中落下,向四面八方飞去,撞在殿前的柱子和门上,粉身碎骨般英勇。
能飞的东西全部飞了起来,不论是什么,他们甚至看到了几只被吹上天空的狼狈麻雀。
这简直不像一场雨,更像是什么修士要渡劫,老天爷要惩罚孽畜。
声势壮大着,壮大着,逐渐到了顶点,小太监年纪小,还不懂得自然的可怕,两只眼睛亮亮的,直勾勾盯着天上,等待第一滴甘霖降下,等待瓢泼大雨去帮助他的亲人。
但一瞬间后,拳头打在了棉花上,阴云极快地散去了,风也平静下来,一切都似乎没有发生过,阳光撒下,鸟叫花香,再次于殿前活跃起来,遥望天边,云朵洁白,缓缓飘动,地上更是干爽,没有半点湿迹。
“这是怎么回事?”小太监不解地喃喃道。
魏忠德暗叹一声,靠着门闭目养神。
小太监有心问问他的意见,见他闭上了眼睛,只好把疑问憋在肚子里,呆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天,垂下头去,十分失望。
等他再次抬起脖子想要偷偷动一动时,突然瞧见一个黑衣男人大步朝这里走来,赶紧直起身,小声道:“公公,有人来了。”
魏忠德睁开眼,惊讶中带着热情道:“张大人?”
张子明朝魏忠德行了个礼,又对小太监点了点头:“魏公公,我有急事禀报给殿下,劳烦你通报一声。”
“好,我这就进去。”魏忠德不问原因,立刻便开了门走进去,片刻后出来,“请吧。”
张子明抬步跨过门槛,朝里迈步。
室内点着熏香,袅袅轻烟自铜炉中向上飘起,萦绕在书架桌椅之间,这里安静极了,衬得外面是那样嘈杂,张子明放缓了本来就微不可闻的脚步,眼睛在极为规矩的范围内寻找着朱标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