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六(92)
可是,安玉霖为自己无辜死去的法裔子孙复仇,衣飞石也不觉得安玉霖真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纵然安玉霖一时激愤做下的事与先生想法不能相谐,如今衣破邪已用救生舱把人救了下来,事情并未到不可挽救的地步,安玉霖更是通过衣破邪写来的邮件,向谢茂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求恕改过之心。
鉴于以上种种,衣飞石便有心为他缓颊说情,斟酌着词句,缓缓试探谢茂的口风——
“夺去风定星九圣君道场的这一支青庭后裔,办的事,确实颇不厚道。”
他才说一句话,谢茂就明白他的态度了。不过,谢茂只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衣飞石揣测着,先生这态度就是两可之间,进也可,退也可,继续说道:“对我辈修士而言,断绝其道统,杀灭其法裔,远比世俗中绝人血裔子嗣更为恶毒。”
“世人在母胎中传递的血缘会随着一代一代的稀释越加淡薄。道统则不然,倘若传承得法,千年万年皆可不灭。大凡修士可以不在乎自己的血裔后代却极其珍爱法裔,也是因为血裔无法继承自己的道统,法裔才能为往圣继绝学。”
“安玉霖的法裔在四百年内莫名其妙地逐渐断绝,随后青庭后裔便鸠占鹊巢,堂而皇之地取风定星而代之。想要把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九紫山襄助,只怕不容易。”
说到这里,衣飞石便住口,静静等着谢茂的反应。
谢茂原本是真不想和衣飞石掰扯这不相干的事情。他不认为衣飞石是安玉霖那样嗜杀滥戮的性子,他也不信自己和衣飞石会沦入安玉霖那样道统断绝的可悲境地。退一万步说,就算前二者皆出了差错,他在衣飞石身边,衣飞石又怎么会绕过他自作主张?
可衣飞石为安玉霖几句缓颊说情的话,已经不是态度问题了,这是立场问题。
——衣飞石竟然觉得安玉霖“情有可原”?
天庭外挂已经完成了近六成,若是谢茂和衣飞石在这种事情上都无法达成共识,一旦天庭上线,第一个制裁对象就锁定为衣飞石,那乐子就闹大了。
谢茂回头一看,书房内,李秦阁还在抠脑袋。
他不欲李秦阁听见自己和衣飞石谈话,遂将门掩上,拉着衣飞石一齐到了起居室。
二人相携坐下,谢茂还有闲情雅致端出来两盏茶,仿佛是个相当轻松的气氛。
衣飞石捧着茶盏,一口茶还未咽下,谢茂已劈头盖脸没有半点客气地砸下话来:“解紫唯写的宗门大全你读得比我精熟。安玉霖法裔灭绝是在什么时候?”
这气势汹汹的口吻,委实让衣飞石有些局促,答道:“一千六百年前。”
“你也知道是在一千六百年前?”
“如今被安玉霖废去修为逐入太空的青庭后人,有几个活到了一千六百岁?他们大多数都不曾参与当年谋害驱逐他法裔的计划。安玉霖身携合道真人之威,杀回风定星道场,愤怒之下不及甄别,连刚刚拜入山门的十多岁少年也一并诛杀——你认为他做得对?”谢茂质问道。
许久不曾被训斥,衣飞石竟有些错愕。
与谢茂大眼瞪小眼僵持片刻,衣飞石才垂手起身,低眉顺目是个极其谦卑驯服的姿态。
不等衣飞石低头道歉,谢茂也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对,先一步上前扶着衣飞石的肩膀,哄他重新坐回去,低声道:“你别这样。咱们好好说话。我问得急了些,不是有心发作你。”
“先生误会了。我并不认为他做得对。”衣飞石从不肯让谢茂难堪,“他此举确有不道之嫌。”
何谓不道?律曰,【杀一家非死罪三人,及支解人,造畜蛊毒厌魅】,则为不道。
不道为十恶之一,乃不赦之重罪。
可是,十恶不赦之罪,皆是以国朝治国民。
若两军交战、两国对垒,打起来生灵涂炭,纲常丧尽,如何用同一朝的律法来制裁两国之民?
谢茂思考问题是皇帝的思路,他视安玉霖与青庭后裔皆如子民,自然不容许安玉霖滥杀无辜。
衣飞石则是将军思路。青庭一脉窃据九圣君道场,断绝九圣君法裔,如此深仇大恨,与死家灭国何异?双方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敌。战衅起于卢随心偷袭暗杀安玉霖,安玉霖死后,卢随心的法裔又灭绝了安玉霖的法裔。究其根本,此战皆因卢随心而起,安玉霖不过是幸运地打了个绝地反击。
衣飞石自己也曾在两军交战时筑起京观炫耀武力,他难道会承认自己滥杀无辜?穿上战袍拿起长戈卷入战端时,生命中已然没有无辜二字。
“不过,他法裔彻底断绝也是事实。”
“若他陨落之后不曾被北斗剑舍命守护,也不曾有幸遇见先生,青庭后人又何曾会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任何代价?那刚刚拜入山门的十多岁少年,不也会呼吸着安玉霖昔日理顺风水的气脉,享用着原本属于九圣君后裔的灵脉,窃据仙缘,踏入仙途么?”
“如今安玉霖有幸复活归来,愤怒之下杀死灭门仇敌,他的所作所为虽有不道之嫌,但,我以为他和一言不合就屠杀远星舰队的解紫唯毕竟不同。对自己无辜死去的法裔子孙,安玉霖也称得上一句慈爱义气。”
谢茂被他两句话说愣住了。
倒不是衣飞石这番话如何不可反驳,主要是自从离开谢朝之后,他几乎没有听过衣飞石顶嘴。
他俩三观有着微妙的不同,这事谢茂早就清楚。谢茂认为人身为个体,只需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衣飞石则认为人无法逃脱自己的出身与组织,家族师门的善恶祸福垂直牵扯,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两人在谢朝就为这两种不同的观念战过两场,各有输赢。谢茂认为,衣飞石对此也早该心知肚明。小衣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在同一个问题上,为无关紧要的人再和我争执一场?
怔忡片刻之后,谢茂马上就想明白了。
他果断地吐出两个字:“徐莲。”
衣飞石当然不可能为了安玉霖和他顶嘴,安玉霖没有那么大的面子。便是铠铠顽皮惹祸,衣飞石也从不会为了铠铠公然反驳他的训话。
想明白原由的谢茂有些气急败坏:“他当初为了徐莲屠了几个洞府。四个,还是十个?十八个?”
“但凡是他做的事,你都觉得他做得对做得好。一点儿微词异议也不能有!如今和我较劲……”谢茂的想法从来都很干脆,坏事都是君上干的,我俩不是一个人!好事都是我干的,我和他不分彼此。
如今他和君上的行事有了冲突,衣飞石居然站君上不肯站他,谢茂顿时就急了。
“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听他的,给他摇旗呐喊,你怎么知道他此时是否后悔了?他若觉得自己没问题,怎么会把我弄出来?他脑子有病,你也惯着他?!”谢茂气急时,语速反而放缓,沉得字字如铁。
这么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通,又涉及到君上脑子是否有病的问题,让衣飞石怎么接?
若不是谢茂还摁着他的肩膀,他只能再度起身,老老实实地罚站了。
谢茂发完脾气又觉得不对。坏了!从前小衣最为难就是我和君上分成两人的事。好不容易给他弄清醒了,他不再纠结痛苦,我又一口一个“他”,又把小衣弄迷糊了怎么办?
“你见过我最初的模样。我一个阳光开朗的圣父病重度患者,怎么会一怒屠人满门?那肯定是当中出了什么岔子,导致我状态不正确。现在我已经改过自新了。”谢茂马上找补,“你要以我准。”
“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你要弄清楚,不要迷糊。”谢茂近乎催眠地说。
“先生有圣人之心,臣妾天下,子民万物。”
衣飞石很努力地想要纠正谢茂的脑补,他真的不是在站队,只是本能地靠近和认同了君上的做法,“还请先生恕我量浅德薄。空有圣人之名,资质心胸不过执剑人而已。”
天子道与平戎道,原本也不是一条道。
谢茂陷入沉思。
第778章 皆有来处(91)
“说到底,这都是卢随心的错。”谢茂不客气地做出了结论。
衣飞石不禁哑然。先生这是两口子吵架气不过,干脆联手打外人?关卢随心什么事?
“你说你量浅德薄,这四个字我不能同意。由来天子牧民长养,将军守土开疆。对内对外上持有截然不同的态度,这是理所当然得事情。将军若对敌人仁慈,域内百姓何辜?”
说到此,谢茂口风一转,反问道:“你与我在从前为何不为此事争执?”
衣飞石心说,从前也不曾遇到这么牵扯不清的事。
念头刚至,他就意识到自己会错意了。谢茂分明想问的是,从前为什么没有遇到这么牵扯不清的事?
谢茂和衣飞石之所以产生了立场上的对峙,无非就是在对内和对外上有了不同的界定。
何者曰内?谢茂以帝王心慈抚天下,自然以为青庭后裔皆为子民。何者曰外?衣飞石以平戎心征讨天下,当然看不惯主动开战的青庭一脉。可是,内和外的界定不以二人视觉转移,它真真切切的存在于世间。
就譬如两国交战之时,将军杀人无罪。可将军若杀到了国境之内,擅动平民,照旧会被国法处置。
这一点上,衣飞石不可能和谢茂存有任何争执疑惑。
“昔年衣飞金在西北肆意屠杀陈朝青壮,杀得新州各地人人自危,凶名累累。这么一批骄兵悍卒,一旦踏入襄州国境,立马就变得和蔼可亲,扛刀牵马去帮农人犁地割麦,何等人畜无害?有国法军规辖治,人有兽性也不敢显露,举凡律法道德降服不住心内猛兽,便是天子之罪。”
谢茂给自己的结论加粗了一遍:“卢随心窃据高位,不行德政,只知道阴谋苟且,当然都是他的错!”
衣飞石心知肚明,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先生没有直接戳破。
卢随心最大的错误,在于他的统治彻底崩溃了。
如果新世界以修为最高的卢随心为天子,治下修士皆为国民,安玉霖杀回风定星道场复仇的行径,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叛逆——且成功裂土封王、与卢随心划半壁江山而治的“叛逆”。
卢随心再也无法维护他的律法,无法降服所谓的“将军”,一朝裂土为两国,失去了统治权的尊严。
这种思考也重新打醒了谢茂。他口中不肯认输,是因为他坚持青庭后裔无辜。然而,他心中也很明白,在现实中他想要安玉霖也承认青庭后裔无辜,首先,他得获取这个世界的统治权。
没有律法的世界,没有道德标准的世界,遵循丛林法则、弱肉强食的世界,哪有无辜者可言?
就算他以圣人之心恩庇万物,青庭后裔知道他是谁吗?青庭后裔遵循他所立下的律法吗?但凡青庭后裔曾念诵谢氏祖圣之名,行谢氏祖圣之德行,哪怕只有那么只言片语,一夕拜诵,衣飞石也不可能替安玉霖说话——衣飞石必然会守护谢茂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