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六(168)
刘叙恩恢复正常记忆之后,徐莲也在他的帮助下找回了记忆,然而,没能试探清楚谢茂的容忍度,刘叙恩也不敢让徐莲现身。师父和君上究竟有多恩爱,徐莲得到的全是刘叙恩过了一手的消息。
见面了谢茂也没说几句话,徐莲也看不出深浅。
直到现在谢茂劈头盖脸训斥他,话里话外都在维护衣飞石,徐莲都有些懵了。
反倒是衣飞石被夹在其中有些为难。他自认对不起徐莲,可谢茂发脾气都是爱护他,不舍得再欺负徒弟,更不敢驳了谢茂的面子,只得硬着头皮打圆场:“君上这是宽恕你了。”
原本谢茂也没有怪罪过徐莲。总而言之,摁着徐莲磕头服软,这件事就揭过了。
徐莲也没从谢茂那番话里听出“宽恕”的意思,但,谢茂没有反对,他只当师父情面巨大,适才在里边就已经求过情了,很乖顺地磕头谢恩:“弟子谢君上宽仁。”
“弟子知道,师父一直对弟子替死一事耿耿于怀。”徐莲仍旧没放弃这个话题。
他跪在地上,仰头与衣飞石视线平齐,眼眶微红:“从前弟子不敢说。如今师父已经知道了,也不怪罪弟子心存妄念,弟子才敢告知师父——”
“弟子从前修血河道,入道不久,便受不臣偷袭,险些丧命。侥幸逃生之后,弟子央告师父,血河道易学难精,愿身许轮回,永继鬼道……方才改修轮回道。”徐莲说到这里,略微哽咽。
“弟子骗了师父。”
“弟子改修轮回道,是因为君上带着弟子屠杀八方洞府时,曾展露春秋之威。”
“君上修时间,师父修轮回。弟子也想修轮回。”
“从弟子心怀不轨、改道轮回时,就注定弟子会死在庐江。这与恩师无关,是弟子自己的选择。所以,师父,您不要再为从前的事耿耿于怀。”他用额头抵住衣飞石的膝盖,轻声说,“当初,老神君将那份《十日剖我守心不绝大轮回经》的残章交予弟子时,弟子唯一的想法是,幸亏……当初改了道。”
衣飞石猛地将他揪起来:“谢润秋给你咒文?!”
“从前弟子不明白。如今倒是明白了,他一心一意要挑拨师父与君上不睦。”跟着刘叙恩在时间线上挣扎了这么多年,徐莲也不再是当年的傻白甜。
衣飞石一直认为,《十日剖我守心不绝大轮回经》是徐莲根据《大轮回经》所创。
这世上懂得《大轮回经》的修士是有限的。衣飞石已经找回了自己的全部记忆,很清楚自己并未亲创那变态的咒文。剩下能够将《大轮回经》脱胎成《十日剖我守心不绝大轮回经》的,还有谁?
谢润秋?谢润秋所修并非鬼道,他没有那个无师自通的本事。
轮回道艰涩无比,若非师传心授,根本不可能自我顿悟。何况,让徐莲剖身死去的《十日剖我守心不绝大轮回经》,绝对是《大轮回经》中脱胎而出。这就代表这替死的咒文必然有传承。
不是徐莲,不是他自己,刘叙恩并非此道,那么,剩下的只有一个人。
——君上。
衣飞石扶着徐莲的肩膀,五指深陷其中,下唇微微抿紧。
这么凶狠的咒文,若是徐莲自己从《大轮回经》悟出,君上冷眼推了一把,也就罢了。可它若是出自君上之手……这责罚何其狠毒?十天一个轮回,千刀万剐,永不解脱。
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啊。
衣飞石艰难地从剧痛中镇定下来,口吻尽量温和:“是,他只是想……离间我与君上。所幸他一直也没有成功。没有人能够离间我们。这些年你受苦了。师父一定会补偿你。谢谢你,徐莲。”
第821章 两界共主(221)
徐莲依在衣飞石膝下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弟子在庐江就该死了。”
“不生不死活了许多年,浑噩无知皆为小人所惑,非但没有寸功于师门天下,反倒犯下了谋逆弑君的罪过。弟子本不该来求恩师……”
不等衣飞石反应,徐莲自觉惭愧,将头低下,不大敢看衣飞石的脸色。
“如今君上与恩师都已脱出万劫,弟子也从浑噩中清醒。万幸恩师不怪罪弟子,弟子觍颜求恩师垂怜,可否求恩师替弟子……往君上跟前讨个情面?”
他和幼时一般,将额头抵在衣飞石膝上,身躯微颤,“求赐一死。”
一直到此时,衣飞石才察觉到小弟子心中的绝望。
他与谢茂都认为,徐莲死了,把徐莲救回来,这件事就结束了。活着,就是最大的恩赐。
没有人想过徐莲在这一段劫难中承受了什么。
他与衣飞石一样偷偷地爱慕着君上,他没有与君上相识于微时、相扶于患难的情谊,君上从来不曾将他看在眼里,所以,他满怀甜蜜的暗恋换来的是毫不容情的舍弃。
刻骨铭心的情殇之后,徐莲记忆错乱,又要和师兄一起,马不停蹄地折腾着拯救师父。
这么多年来,他承受着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折磨。
刘叙恩认为黎明在即,徐莲想到的则是终于可以解脱了。
不想再承受十日一个轮回的凌迟碎剐,不想再担心被君上厌憎、被恩师不喜。君上和恩师有情人终成眷属,什么忙都没帮上、一直在捣乱的小反派……求鞠躬退场。
徐莲顾虑很多。
他觉得君上仍旧厌恶自己,他也不能厚着脸皮,让师父帮忙求君上饶恕自己。
就算君上不记恨当年之事了,他毕竟在恩师眼皮底下觊觎过君上,以后要如何相处呢?为了不惹麻烦、不遭厌恨,也只能尽量远离恩师与君上的生活,活得宛如孤臣孽子,又是什么滋味?
何况,他也确实心力憔悴,支应不起了。只想合上双眼,就此沉眠。
衣飞石轻轻抚摩他的头顶,问道:“你若想活下去,师父能替你补全神魂,重塑皮囊。”
“徐莲,你这些年,跟着师哥追杀君上固然是罪过,不过,一则未能事成,二则,你记忆混乱,所作所为并非图谋私利,终究还是为了为师,这一点,为师和君上商量过了,君上是能体谅你的。”
衣飞石话音刚落,谢茂就表示小衣说得对:“你师父很想念你。就不要再提生死之事,徒惹师父伤心。”
徐莲还能怎么办?两位长辈都劝说活下去,他怎么敢说一定要死?哪怕心中再是抑郁颓丧,此时也得作出感恩戴德、欢欣鼓舞的模样,乖乖磕头谢恩:“弟子谢君上宽仁,谢恩师垂怜。”
刘叙恩就觉得小师弟求得太含蓄了,压根儿没说到重点:“师父,若天庭上线,徐莲师弟只怕还是有些危险……”
“漫说我并没有怪罪他。就算我不喜欢他,这天底下我不喜欢的人多了去了,天庭上线都要一个个弄死?你当天庭是什么?我做出来的天外大炮吗?逮谁轰谁?”谢茂没好气地说。
衣飞石回头看了他一眼,只是徒弟在身前,不好纠正他。
“我没想周全?”谢茂倒不觉得下面子,好脾气地问道。
“阿叙先陪师弟安置下来,此事我来安排,无须担心。”衣飞石难得温柔地拍拍徒弟肩膀,“从前师父对不起你,以后宽心度日,再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徐莲才好了一会儿,差点被他一句话说下泪来,只顾摇头:“恩师没有对不起弟子。”
“去吧。”衣飞石还给他擦了擦眼泪。
刘叙恩来这个世界也没多久,心说安置师弟,还能怎么安置?重新塞回生死册呗。
才走出门就看见容天美迎了上来,她对突然多出来的徐莲毫不惊奇,含笑道:“石老师吩咐我给二位准备了住处,请随我来……”
待刘叙恩与徐莲走得远了,衣飞石才说:“我若替他修补好神魂,天庭只怕不肯认。”
谢茂仍旧不解:“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他曾替我死去。如今也是不生不死的状态,游走于时间之外,天道方能准许。一旦天庭上线,督视诸天诸世界,我若将他神魂补齐,从前死去的那一部分如何饶得过去?”衣飞石说。
刘叙恩与衣飞石担心的是,应该替死的徐莲没有死,天庭上线会进行抹杀。
“从前他替你死,今日你用圣魂补他神魂,一来一去,天道有什么不满意的?”
谢茂看着衣飞石略显苍白的脸色还心疼呢,小衣跟前,天道算个屁!有本事来和君上干一架!
“我手中有时间轴,不管从前往后,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天道不能翻旧账,天庭更不能翻旧账。无须担心。”谢茂安慰道。衣飞石并未深度参与天庭外挂的项目,因而由此担心,谢茂倒也不是信口哄骗他。
衣飞石不怀疑谢茂的说辞,点头时,眼神仍有一丝恍惚。
“他人回来了,天庭也无须担心,你用圣魂救他——”说到这里,谢茂总有点切齿,“也不是第一次,轻车熟路、包管奏效。还有什么不满意可担心的?”
“我有些犹豫。”衣飞石说。
“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不想活了。谢恩时,只是碍于情面勉力逢迎,不愿扫兴罢了。”
“他是个懂事孩子,素来贴心,从不主动惹麻烦,也不懂得拒绝。”
“阿叙喜饮天河浆,我巡营归来便给他二人各带两坛。徐莲饮后灼心喷火,并不欢喜,只怕扫了师门兴致,从不肯表露。有时候他会把天河浆匀给阿叙,我只以为他孝敬兄长,私底下总要补一份给他,他也不说不喜欢,每每接了礼物还要亲自来谢赏……”
长者赐,不敢辞。
这句话在啃老族眼中是薅羊毛的令箭,在徐莲这样守规矩的孩子眼里,就是金科玉律。
“他不想活了,你就让他去死?”谢茂捧住衣飞石的脑袋,搓他的脸,“小衣,你最近这个脑回路有些清奇诡秘,我要读不懂了?你在想什么呢?”
“并不是让他去死。若我将他这段记忆封印起来呢?”衣飞石第一次犹豫地求问。
这段记忆是哪段记忆?谢茂瞬间就听明白了。
徐莲不想活了,一则是经历太多,身心俱疲。二则是很难面对谢茂与衣飞石。
倘若衣飞石把他爱慕君上到如今的记忆尽数封印,让他回到一片空白的“年少时光”,面对着已然定情的师父和“君上师伯”,他就算重新爱上谢茂,也不会让自己一心沉溺。
“抛去从前种种,轻装上路。倒也不失为一种救赎。”谢茂对此没什么意见。
“可我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衣飞石对徐莲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悲悯,“若是我……宁愿死去,也不愿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