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六(130)
哪怕白日堕梦不可阻止,也比睡眠入梦好得多。一旦睡着了,衣飞石就彻底陷入了噩梦里,彻底变成了梦里的复仇者,根本想不起现实中的自己。清醒时虽也会堕入梦境,至少还有一半意识在现实中,能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何处境。
谢茂只能耐着性子,一夜一夜地陪着,天亮时才能迷糊一会儿,睡醒了带衣飞石去“上班”。
搁平日衣飞石必然能察觉到他的忙碌与憔悴,可如今衣飞石自顾不暇,抱着谢茂就像是救命稻草,若非谢茂不让他知道书房里正在研究可以直接封圣的升仙谱,他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抱着谢茂。
饶是如此,十天时间过去了,衣飞石白日堕梦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那段噩梦般的记忆似乎也要走到终点,衣飞石恍惚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一日清晨,谢茂睁开眼,亲了亲衣飞石的脸颊,正要哄他下床。
衣飞石突然问“您还在等什么呢”
“等你刷了牙咱们去吃饭。”谢茂看着衣飞石颈上的吻痕,昨夜有些太激动,“小衣,快起来咱们”
“我累了。”衣飞石说。
他仰面躺在床上,睡衣前襟略开,露出脆弱单薄的颈项,仿佛在暗示,这里是要害。
半个月前,他还有心劲儿回上界,想去看看云海神殿是否存在,这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地半个月过去之后,他已经不需要真相了。他一向不在乎辛勤艰苦,若遇挑战也能从容应对。可是,他如今遭遇的一切,都是君上给他的。
他是一只被皮鞭抽打驱赶的迷途小羊,被牧羊人鞭策得太凶太狠,已经放弃了方向。
梦境中的暴君,奴役了他的族群十万年。
从他有记忆开始,族中的青壮就在外执役,替暴君征伐天下,替暴君充任护卫。
那个世界并不安稳,哪怕落地就是仙族,能移山填海,可是,人类害怕生老病死,仙族同样有属于自己的仙灾仙劫,失去了青壮战力的族群过得很艰难,每逢争斗都只有老弱妇孺参战,死去大批族人之后,暴君才会假惺惺地开恩过问,赏赐些资源帮族内度过难关,换取感恩戴德。
他自幼聪慧勇武,很快就崭露头角。暴君破格征他入伍,施以青睐。
他给暴君做了侍卫。
暴君似乎很喜欢他,于是,他很快就过上了白日站班、夜里侍寝的日子。
仗着这一层亲密关系,他偶尔也会替族人争取一些好处,谋划未来。若是恰到好处的赏赐,暴君也就准许了。一旦涉及到任何壮大族群势力、能让族群脱出暴君掌控的提议,比如给族群自择生地之权,减少青壮服役比例暴君就会认真地教他做人。
暴君的教训可不是罚跪两个时辰抽两个嘴巴子的幼儿园水准,他才建议给族群自择生地的权力,族群就得到了命令,从灵气不丰的集草谷迁居天年场三百年天年场是灵气贫瘠之地
他试探着询问是否可以将更多的青壮留在族内,三年之后,绞魔之战爆发,一直充任奇兵的族内青壮被安排上正面战场,一次战损八百人,族内精英十去七八。
从此以后,他再不敢吭声了。
暴君对他的喜欢,不过是个玩意儿。玩意儿就不该妄想自己能做人。
噩梦中,衣飞石亲族尽殁,恩友皆死,两个徒弟先后被暴君斩杀,连他自己也被迫逃入鬼府。
他在鬼府潜修数万年,意图找暴君复仇。
可是,时间在他,也在暴君。
当他自认为有足够的实力杀死暴君时,见面才知道这数万年来,暴君也从未停下修行。
“小衣,你终究是回来了。”暴君如此说。
他的剑不受控制。
他的身体也不受控制。
不管他如何努力,终究不是暴君的对手。
暴君将他钉死在明月照鉴盘上,看着他的鲜血蜿蜒而下,轻轻挑开了他的衣衫,赞叹道“还是这么可爱。”
“我知道你很累,我抱你。”谢茂耐着性子回到床边,试图将衣飞石抱起“书室里给你铺了床,去那边睡好不好”
衣飞石没声息。
谢茂将之视为默许,正要动手,又听见衣飞石问“您究竟想要我怎么样呢”
“我只是不放心你”谢茂解释。
衣飞石却看着天花板,仿佛能看见场外监视一切的君上“君上,杀人不过头点地。不管是那个我还是这个我,对您都有不驯得罪之处。要杀,要剐,任凭处置,何曾有一丝怨言臣只是想不明白,您一句话就能让臣生死,这又是何必呢”
“小衣”谢茂强行压住他的手腕,“你想多了,不是这样”
衣飞石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只平静地问“那是怎么样”
谢茂不能说。
衣飞石也从未指望过他会回答,只闭上眼“我不去。我累了。”
真的生气了。
小衣真的非常非常地生气。
“你要相信我。”谢茂却只能无力地重复,“这件事能有解决的办法,但是你得等一等,我手里的事情做完了,我就带你回上界,不管你有什么选择,小衣,相信我,我会解决这件事”
衣飞石又在清醒时堕入了噩梦之中。
暴君的面目近在咫尺,他浑身上下都疼,这却不是最可怕的。
明明就是自己最心爱的一张脸,梦里却成了不得不除之而后快的平生大敌。两军对阵彼此刻骨仇恨也罢了,他还那么地不争气,次次被暴君戏耍折腾,玩弄于鼓掌之间。最让衣飞石难以忍受的是,暴君如何折磨他,他想起的却都是君上威仪沉默的背影,谢茂充满了欢喜溺爱的笑容。
衣飞石对君上极尽驯服,无论君上对他做过什么,他都不会犯颜抗辩。
可他目前面对的这一切太荒谬了。君上到底想干什么衣飞石完全想不透。他还有一种无法排遣的怒意。他服侍了千万年的君上,为什么要这么做无法理解。
噩梦中。
衣飞石以为这场梦到了终点。
沾满了鲜血的明月照鉴盘突然化开,被钉在上边的衣飞石骤然倒下,被照鉴盘吞没。
照鉴盘仿佛连着一道极其艰涩幽远地通道,衣飞石往后倒,清楚地看见暴君嘴角绽开一丝冷笑,下一秒就有剑光追入暴君不会让他逃走宁可杀了他,也不会让他走。
衣飞石竟升起了一种终于解脱的快感。死了,就不会再进入这场梦了吧
然而,就在剑光追入的同时,一道紫色光晕朝着照鉴盘外飞了出去,恰好挡住了暴君追杀衣飞石的那道剑光。剑光与紫光碰触的瞬间,衣飞石看见紫光倏地化作人影,被剑光当胸刺穿
“师父快走”徐莲左手捏诀,右手画符,喷出最后一口精血,照鉴盘打开的通道轰然关闭
徐莲
衣飞石陷入急坠的失重中。
当他砰地摔落在地面时,白日堕梦的分裂感消失了,他躺在了阴晦湿冷的泥地上。
衣飞石霍地站了起来
这不是梦境。
他看着自己的身体,圣魂脱体而出,居然直接下了鬼府
与此同时。
“我去”谢茂狠狠骂一句脏话。
他眼睁睁地看着衣飞石只剩下一具皮囊,居然不知道魂魄是怎么消失的
寸步不离守了这么久,竟然还是在眼皮底下弄丢了
怎么丢的谢茂一机灵,慌忙翻开衣飞石的上衣,衣飞石的禁制依然在,皮肉完好无损。谢茂咬牙切开衣飞石的臂骨,果然在骨头上发现了一枚陊印
“狗日的”谢茂匆匆忙忙架星舟飞向神宫,无论如何,他不能再丢了郄谷察的皮囊
第799章 阴庭旧主(12)
菲斯在历史上曾是一座小城,因天衡倾倒、五行紊乱之故,一度没什么人居住。
谢茂将蓝星强行携入随身空间,带回新古时代之后,天衡恢复正常,这里也没能变得繁荣兴盛,一直都是偏远农牧之地,被蔑称为“菲斯乡下”。
直到诸圣君出世之后,菲斯才被尊为祖庭圣地,朝圣寻道的人日益增多,方才热闹起来。
然而,两千年前魔气入侵,圣战打得极其惨烈,蓝星上十室九空,连带着菲斯圣地也荒废了。卢随心则有唯我独尊之心,一心一意经营九紫山充作圣君道场,借口保护圣地休养生息,将蓝星剩余人口搬迁到九紫山,以至于圣战之后,蓝星变得彻底荒无人烟。
如今卢随心从圣位陨落,菲斯圣地重启学宫,各修真世家开始往蓝星移民。
圣地学宫附近的驻地自然是抢了个满头包,正儿八经的环球内环线,搁以后不仅是蓝星中心,说不得就是整个宇宙的中心,抢起来能不卖力么有远见的家族目光已然不局限于圣地学宫附近,直接在外围城市布局圈地,整地筑山修路盖房一片热闹景象。
然而,除了刚刚落成的圣地学宫,蓝星真正最显赫巍峨的建筑,实则是祖圣神庙。
这是一座矗立在蓝星近万年的神庙,由诸圣君联手建成,圣战时为腐兽所玷污,圣战结束后,卢随心为了挽回民心,亲自修葺了神庙,随后将之封存。
不管谢茂乐不乐意被人放在神龛上膜拜,移民蓝星的计划开始,恢复神庙香火就被提上了议程。
不说其他修真宗门怎么想,冼宫主和雪焚真人到蓝星第一件事也是拜庙。修士才会递交申请到圣地学宫进修,远星舰队这群普通人也会怀着好奇之心,溜到神庙附近参观拦是拦不住的。
在新世界流传的祖圣事迹极少,这么多年来,倒也没有拜出怪异邪僻的祀神,谢茂也懒得多管。
在神庙深处,有一间筑成不久的静室。
郄谷察就被囚禁在此。
解紫唯亲自担任守卫,负责照顾郄谷察的起居饮食。
恰是清晨,解紫唯先给郄谷察送来熏香和早餐,服侍郄谷察坐下吃饭,照例关心“掌门,今天念定魂咒了么祖圣说了,您身携陊印魂魄不稳,多念此咒才能稳固神魂。”
郄谷察只是低头吃饭,并不理会他。
当日郄谷察被解紫唯带到东楼陪谢茂吃饭,茶都没喝上一口,直接就被扣下了。
谢茂怀疑他是什么“来历不明居心叵测的东西”,先查体魄再查魂魄,凡人的基因技术也没落下,把他祖宗十八代的基因图谱都查了一遍,最终结论是,他不是个正常出生的人。
他是被“造”出来的。
郄谷察确实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但他有母亲,他还记得母亲的怀抱和微笑。
我怎么就是被“造”出来的了
可惜谢茂根本没打算给他解释,祖圣要扣留你,哪还有什么道理不止诸位圣君完全没意见,同为北圣后裔的解紫唯也没站在郄谷察一边。谢茂叫他亲自看守郄谷察,解紫唯就寸步不离地守着。
谢茂叫他每天念定魂咒,郄谷察也是念得有口无心。
倒不是郄谷察不信任谢茂的判断,认为谢茂心存恶意。他只是想知道,如果真有人把他造出来,那人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不念定魂咒,是不是就有机会见到把他“造”出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