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六(146)
卢随心看着他,神色复杂。
衣飞石只得提醒谢茂:“菲斯乡下……”
谢茂才有些尴尬地想起,这个好像也是自己的徒弟。卢随心也是他当初在菲斯乡下捡回来传授道统的十三门徒之一。他拉住衣飞石的手:“要不重来一遍?”
衣飞石觉得没必要,但是,先生非要重来一遍,那就重来吧,也是熟练工了。
二人一起回到了一分钟之前。
衣飞石把卢随心的魂魄拼好:“可以了。”
“逆徒。”谢茂对着只有半尺高的卢随心魂魄训斥。
衣飞石:“……”
进了谢茂的摄灵图册,卢随心也无法撒谎,谢茂问他和刘叙恩有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卢随心压根儿就不知道刘叙恩是谁,衣飞石给了一个虚拟的刘叙恩画像,卢随心仍旧摇头。
“杀你之人。”谢茂说。
“杀我的,”卢随心好歹一位圣君,此刻竟然像个毫无见识的新鬼,“我不知道是谁杀了我。”
“总有些事情可以告诉我。”
谢茂把卢随心压在摄灵图册上,那半尺高的魂魄陷入痛哭与混乱中,哀哭数声之后,说:“我改了信仰。我不信仰道德,只信阴庭主人!”
衣飞石霍地站起。
诚然他与谢茂都不靠信仰存世修行,可信仰之事,依然太过敏感。
谢茂传下道统,使弟子们尊道崇德,这就是圣裔法脉所在。卢随心在新世界以圣君之名统率诸修家多年,现在他说自己改了信仰,基本等同于改了道统——
卢随心已是谢茂弃徒,谢茂对他没有一丝旧情,改道统也无所谓。可是,信点什么不好?他说自己信猫信狗信飞天意面教,都不至于让衣飞石如此动容,他却偏偏要说自己信仰阴庭主人?!
叫衣飞石从谢茂手里抢信徒?抢的还是新世界亲授的门徒之一?
这个世界的土著修士压根儿不知道阴庭的所在,方言里表达阴庭的方式也与未来古音不同。卢随心能字正腔圆地吐出“阴庭”二字,就证明确实有熟悉内情的人在引导他。
联想到刘叙恩鬼鬼祟祟非要拿碎魂回来交差,衣飞石竟有一丝晕眩。
若非知道谢茂有时间轴,可以随意穿越时空,随时询问真相,只怕这一瓶子用来粉饰太平的碎魂也不可能交回谢茂手里,直接就被刘叙恩杀得灰飞烟灭了。
“要不,叫来问问?”谢茂轻轻按住衣飞石的肩膀。
谢茂真没觉得挺大件事,信仰阴庭主人不是挺好的么,人类历来就有冥河崇拜,对死亡充满了敬畏和好奇,无论哪个文明都尊重死后的世界,对于掌控亡者世界的主人,人类也是充满了想象力。
可衣飞石的反应这么强烈,谢茂就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又有什么他不了解的事发生了?
衣飞石低头沉默良久,说:“您有时间轴。”
“对?”谢茂不明所以。
“我唤他过来。”衣飞石轻一挥手,寝门、堂门、廊门次第打开。
没过一分钟,刘叙恩已经行至门前,施礼求见。准许觐见之后,他才走进门来,只见卢随心半尺高的魂魄被压在摄灵图册上起不来,两只小脚在半空中蹬来蹬去,他不禁轻吁了一口气。
该来的,始终会来。
已经很努力地想要粉饰太平了,架不住这位有时间轴,杀人灭口的事……根本做不到。
“你自己说?”谢茂至今还是一头雾水。他真不觉得这件事很严重。
“您不记得了。”刘叙恩说。
“我不记得他和他改信阴庭主人,有很大的关系?”谢茂对其中的逻辑不大理解。
刘叙恩低笑一声,抬头看衣飞石:“师父,您唤我过来,是要和君上摊牌吗?”
谢茂越发怪异,也看衣飞石的脸色:“有什么事瞒着我?”摊牌?这个词就很严重了。
“你手里有几张牌,就有资格与君上同坐一桌玩牌?竖子狂妄!”
衣飞石知道刘叙恩真正想问什么,可是,这话突兀地说出来,实在太容易让人误解。
他根本不知道刘叙恩在下界网罗信众之事,刘叙恩这么来一句,倒像是他故意和刘叙恩一起图谋君上的信徒:“君上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当着谢茂的面,刘叙恩也没法和衣飞石交流更多了,他也很挣扎。
说实话?太伤人心。
撒谎?只怕仓促之中圆不干净。更怕好心办了坏事,万一师父真想摊牌了呢?
谢茂给他俩气笑了:“要不你们俩先商量好了,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再来给我回个话?”
衣飞石静静地吩咐:“说实话。”
“君上渡仙魔劫。”刘叙恩一句话就把谢茂捶得背上发胀,还有点心虚。
怎么又提仙魔劫?刘叙恩这段记忆不是假的吗?君上那么嚣张霸道的人,怎么可能在渡劫前身染沉疴,还可怜兮兮地求衣飞石救他……不可能不可能。谢茂端起樱桃碗,缓缓咽了一颗渍樱桃。
“徐莲替君上死了,将劫数推迟了四百年。这件事一直叫我很困惑。”刘叙恩说。
“君上传授师父鬼道轮回道,就是为了他日让师父替自己挡劫么?师父收我与徐莲为徒,传我们鬼道轮回道,难道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让我们替师父挡劫?若是如此,未免想得太深太远太缥缈。修仙之途何等莫测,传道授业之人,又凭什么认为自己的修为一定比徒弟高,比徒弟先渡劫呢?”
“最让我无法理解的是,我觉得师父收我和徐莲为徒,并不是为了哄我们替他渡劫挡灾。”
言下之意,哪怕他恢复了记忆,得知了各种往事,依然认为谢茂培养衣飞石、帮助衣飞石封圣,都是为了利用衣飞石。
“老神君告诉我。”刘叙恩顿了顿,“谢润秋告诉我,若总觉得师父是替劫之人,那就太小看了他儿子的器量。”
“他说的话也能相信?”谢茂想糊刘叙恩一巴掌。
“那么君上以为,您为什么要费尽心力助师父封圣呢?”刘叙恩反问。
“那自然是因为他配得上封圣。他不能封圣,谁配封圣?”谢茂下意识地说。
他没有说因为我喜欢衣飞石,我喜欢他就要奖励他,施舍他。在谢茂的心目中,衣飞石就该是一位圣人。不管他喜不喜欢,衣飞石都能封圣。
刘叙恩似乎觉得这个答案非常可笑,很勉强地低头,遮掩住自己的嘲讽之色。
“您可能是忘记了。谢润秋说,当初您立意助师父封圣时,已经从诸天诸世界游历归来,声名鹊起,天下共尊,被推举上了神君之位,以此治理天下。”
“那时候您已经清楚地感觉到,您必然会封圣,会成为诸天诸世界的第一位圣人。”
“可是,封圣,要怎么封呢?”
“这世间的一切,有阴就有阳,有生就有死,所谓独木难支,天道岂能准许一家独大的圣人?”
“打从一开始,你就需要一个对你忠心耿耿的对面。你治理仙界,他独尊地府。你是时间君王,他是轮回大帝。你乾纲独断、刚愎自用无人能劝的时候,总得有人拦得住你天马行空的妄想,让你回到现实之中——”
“与其天道秩序在茫茫众生中挑选这么一个和你处处做对的人,你宁可自己造一个。”
第807章 两界共主(207)
刘叙恩说这番话很有道理。
谢茂回想往事,也能找到许多疑点,比如,衣飞石为什么会修了鬼道。
衣飞石是器灵出身,以神血滋养,在时间罅隙里生出真灵,哪方面都和鬼道扯不上关系。封圣之后,从衣飞石日常修行习惯来看,他也更适合剑道、平戎道,哪怕走无情道都比鬼道令人信服。
偏偏君上指点衣飞石修了鬼道,他还以鬼道轮回封圣,这就是极其令人不解违和之处。
没有刘叙恩戳穿此事之前,谢茂凭本能地给君上找好了理由。封圣毕竟是极其艰难之事,不是修为到了就一定能晋身圣人之位,它还需要大机缘加身。君上想让衣飞石封圣,现成地就有九幽阴魂无法解脱,也就顾不上专业是否对口,强行让衣飞石走了个借壳上市的路子。
现在刘叙恩的说辞给谢茂开辟了新思路,他觉得,君上此前未必没有这样的考量。
君上最终达成的境界,可与普通圣人截然不同,直接身同世界,动念即是天心,意志则如天宪。天道会准许这么一位大圣人轻易降生么?纯阴纯阳皆不能久,天地间独有一道意志,谁来制衡?
九幽之地,阴育光明。
君上指点衣飞石于鬼府成圣,或许真的是想让衣飞石成为自己的CP?
——谢茂的想法和刘叙恩不同,他可不觉得对立制衡就是仇敌,明明就是CP嘛。
但是,这事经了谢润秋的手,谢茂第一个反应还是反驳:“这事倒是显得颇为玄奇。”
“君上心中怎么想,我不知道,你师父也不知道。倒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谢润秋知道,他还能言之凿凿地说给你知道——如此诛心揣测,他有证据么?你就对此深信不疑?”
谢茂冷笑着放了樱桃碗。
就算你是小衣的徒弟,斗胆胡说八道,我照样大耳刮子搧你!
“君上认为这说法是无稽之谈?”刘叙恩反问。
谢茂拦住了要说话的衣飞石,问道:“不如你来告诉我,就算这件事是真的,于你师父哪里有害?照你的说法,是我需要一个CP,我把这CP名额给了你师父,他封了圣,我遂了愿,碍着谁的道了?我是亏待他了,还是亏待你们——你们这几个他的徒弟了?”
刘叙恩被他问懵逼了。
刘叙恩原本觉得自己有足够的理由怨恨君上用心不诚,君上对待恩师不过利用摆布,在这种利用的关系下,他死了一个师弟,也陨了挚爱道侣,何况,他还有被君上追杀的虚伪记忆。
谢茂没有记忆,根本不记得过往种种,就事论事,这一番话是问得理直气壮。
刘叙恩突然之间就发现,抛开徐莲的死亡不谈,君上的动机也谈不上罪大恶极。君上确实利用了师父,可师父也因此封圣,这就是最大的得利。若说君上以此得到了师父的忠诚爱慕?刘叙恩也不能睁眼说瞎话,他很清楚,就算君上不曾指点师父封圣,师父依然会对君上死心塌地。
得,总算还讲道理。见刘叙恩懵了,谢茂也没有再次逼问,道:“此前你的记忆乱七八糟,我不与你一般见识。可我还是弄不清楚你这脑回路,我和你师父的事,跟你要卢随心信仰你师父有何关系?你师父以功德封圣,不缺那几个信仰信徒,你这样鬼鬼祟祟是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