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83)
顾茫的脚步在路过一座庞硕的玉碑时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那座石碑前还摆着新鲜的馒头水果,烟灰与纸钱是不久前刚化的,在往生盆里还没有被风吹散,供炉内的三株清香正岑寂地燃烧着。
他不禁抬眼去看碑上的字。
那一行大字筋法丰满,气派雍容,劲厉地镌刻着“第七代望舒君慕容玄,英灵长眠。”阳光一照,金泽辉煌。
注意到他的动静,墨熄回头瞥了一眼,说:“那是慕容怜父亲的墓。”他说完,目光又往贡品和香炉前扫过,叹了口气:“看来慕容怜是刚走没多久。”
这样也好,若是慕容怜在这里与顾茫撞上,免不了又是一番唇枪舌剑,那么多先烈看着,终究是不合适的。
顾茫又看了慕容玄的墓碑一会儿,转头问墨熄:“你爹爹的墓呢?”
“在最山顶。走吧。”
两人上了峰顶,举目浮云缭绕,天地浩渺,重华王城在云海间隐约浮现,遥远得像一场隔世的梦。回头望去,来时的山道绵如长河,连接着山底的俗世与山顶的亡城。在战魂山之巅,死远比生更加真实。
墨熄走到一座足有三人高的英灵碑前,将手中提着的祭篮搁在旁边。
“父亲,我来看你了。”
山风吹着他的白袍,峰顶好像离九天那么近,旭阳就像从头顶上径直洒落,玉碑上金字浮光,墨熄的长睫毛簌簌轻颤着,迎着耀眼的光芒,将那字迹一寸一寸地看过。
弗陵君墨清池,英灵长眠。
墨熄跪下来,香火点燃,他将祭食一一布好,金箔冥币烧起,青色的烟霭透着松柏断枝的清芳。
顾茫也跟着在他身边跪落,犹豫地伸出手,询问地看着墨熄,见墨熄虽然顿了动作,却没有阻止,于是也拿了一些纸钱,跟着投入到火盆里。
火焰忽地卷起,热浪上窜,令顾茫眯起眼睛,低低咳嗽着。
墨熄拿火钳拨动冥纸,让它们尽数点燃,一张张地蜷为灰烬。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很多年以前,他就希望能带顾茫一起来他父亲的墓前祭拜。想让自己唯一敬重的长辈,见到自己唯一付之以真心的人。
但那时候顾茫不肯。
顾茫总是笑着推脱:“别了吧,那啥,咱俩这关系去拜墨伯父,他肯定不高兴,要在天上骂你胡闹的。”
或者就吊儿郎当地说:“师弟乖啊,别的事情师哥可以陪你,这事儿真不行,太正经了,以后你媳妇儿要吃醋的。我怎么好意思让姑娘家伤心呢。”
他知道姑娘家的心是不能伤的,于是他就可劲地踩墨熄的真情。
现在顾茫倒是乖乖地跟着他来了,没人教,也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化纸。简直像是当年的夙念就此成真。
可墨熄却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
纸元宝烧完了,墨熄叹了口气,说道:“走吧。”
顾茫却没动,侧着脸看着他,忽然道:“……对不起。”
墨熄起身的动作停下来,目光仍落在碑上,半晌道:“除夕之夜,江夜雪与你说的,是不是我父亲的事情。”
“你猜出来了?”
“这几个月看你表现,多少心里都有了点数。”
顾茫又重复道:“我很对不起。”
墨熄看着他。
好了,真是皆大欢喜,曾经想与这人拜父亲,他来了。曾经想听这个道歉,他道了。可事情并不该是这样的——来祭拜的本该是他的爱人,而不是叛徒囚奴,道歉曾该是明因知果的,而不那么懵懂无知。
“我是真的……真的想不起来当年为什么要背叛你。”顾茫恳切道,“但以后不会了。”
墨熄喉结攒动,闭了闭眼睛:“顾茫,你觉得,你与我还有什么以后?”
顾茫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道:“你别难过……”
“你凭什么觉得我在难过?”墨熄道,“我会为你难过的日子早就已经一去不回头。至于你的背叛……那是因为你有你的野心,有你的报复。”
“你是战争的鬼才,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疯子,你一生的梦想就是带着你的军队建功立业驰骋沙场,听到打战你的眼睛都是亮的,你不喜欢流血,但是战争让你兴奋。因为那是你逆转命运的唯一出路。”墨熄顿了顿,转头看着他。
“但对我而言不是这样。”
“……”
“我恨沙场。因为它不断从我身边带走重要的东西,只还了我并不在乎的功名。顾茫,我跟你曾是同袍,但或许我们从来不是同路人。”
他将目光转向那缭绕烟云,说道:“所以我们最后殊途,大概也是命中注定的。”
第68章 信我一次
顾茫没有说话, 蓝眼睛望着黑眼睛,香灰在他们身周寂寂拂过。
江夜雪的叹息仿佛又在耳畔响起, 江夜雪告诉他过的——
“弗陵君走的那一年,墨熄只有七岁。”
“被副帅背叛,身首分离,灵核剥体。未寄的书信中还写着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你与他做了差不多同样的事情, 你让墨熄怎么原谅你。”
烟灰风吹散,香火迷蒙。顾茫低声呢喃道:“墨熄, 我觉得,我也……不想打仗。”
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是为什么,他心喉酸涩, 几近哽咽。他虽然不记得了,但他觉得自己这一句是真心的。
是墨熄不懂他,是墨熄误会他。
他怎么会喜欢打仗呢……那么多人死, 尸山血海,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怎么会喜欢。
他不是为了翻身在打,不是为了功名在打,不是为了自己的出路在打——不然他看不到那么多鬼,看不到他们在质问他, 在责备他。他一直都活在罪孽里。
“我知道……你的那种心情。”
你失去父亲的心情, 我是懂的。
我懂的啊……
墨熄不置一言。
在他父亲的坟茔前,他不想争吵, 他曾经无比相信顾茫视人之生命与人之情义为最重,但如今他只觉得顾茫的话很可笑。一个说过“不能太念旧情”的人,一个能为了复仇把尖刀对向昔日手足的人,怎么会明白他的心情?
他与顾茫不一样,他根本无法从心底割舍旧情旧意,就好像直到如今,他仍是不爱闻桂花盛开的甜香。
就好像他一直都忘不掉他父亲生前的林林总总,尽管那时候他还那么小。但只要他想,他一闭上眼,就能看到曾经的一幕幕。
看到墨清池站在月桂树下,背影挺拔高大。
他甚至无法喜欢自己的武器,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忘不掉自己曾经问过父亲的那句话——“阿爹,你的武器是用什么做的?”
就像诅咒一样。
墨熄看着“弗陵君墨清池,英灵长眠”这一行金字,轻而易举地就能勾勒出当年墨府后院的一草一木。还有他与父亲的那段约定。
他闭了闭眼睛,说:“你不会懂我。”
他从七岁起,就明白了战火意味着什么。用了最残酷的代价——他父亲的性命。
当时墨熄年幼青涩,小孩子一开始不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很厉害,只觉得那些打打杀杀的快意恩仇说不出的吸引人,所以当时缠着他父亲问的,几乎都是关于武器的事情。
他喜欢父亲穿上戎装的样子,军容庄严,气宇轩昂。
他喜欢父亲奔赴战场,在他心里爹爹是不会输的,战火给墨家带来的只有至高无上的荣耀。
他终究还是太天真了。
全不知道战火会从他身边带走什么。
而墨清池呢,当时大约是觉得稚子年幼,讲那些生死道义之事太过沉重,于是便笑着回答他道:“爹有两把,一把是率然的魂魄所铸,那是我们墨家的家传兵刃,以后也会传给你。另一把呢,就是爹年轻的时候,刚刚进入修真学宫时得到的。”
墨熄满目钦佩,仰头攥着父亲的衣袖道:“我要看我要看!”
墨清池站在桂花树下,拾去墨熄额角落着的细花,而后掌心一抬,笑着道了句:“啸月,召来。”
一道金色的光芒从他手中飘飞而出,点点灵光汇成一只抹香鲸的形状,优哉游哉地游过桂树,尾巴一扫,刹那满庭桂雨。
小小的孩子站在父亲腿旁,惊奇地睁大黑眼睛,仰头望着。
“化刃。”墨清池一声令下,抹香鲸的灵体迅速化作一道金盾,被墨清池握在手中,墨清池低头朝儿子一笑,“啸月是一尾成了精的鲸鱼灵核所铸,化刃之后,是一块盾牌。这就是爹的第二把武器。”
他当时又是羡慕又是好奇,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盾身。
“所以修士用的武器,都是灵体化成的吗?”
“几乎都是。”墨清池笑道,“铜铁铸的兵刃,往往承受不了灵流,而且不能结契召唤,必须时刻配在身边。所以没什么人会选择凡铁。”
墨熄彼时听得似懂非懂,懵懂地眨了眨眼睛,又去看那块盾牌:“爹,我也会有吗?”
“你是墨家的独子,今后会进入修真学宫,当然也会有。”
墨熄的心情一下子雀跃起来,初生牛犊,对武器与死亡都未生敬畏之心,只觉得这样很厉害,他以后也要像爹爹一样跨上战马,南征北战。
他那时候没有经过生离死别,只莽撞无知地认为,自己一定会喜爱那种浴血生涯。
长弓破风雪,马革裹尸还。
好一场英雄梦。
墨熄忍不住抬手摸着父亲的盾牌,眼中光亮闪动,问道:“那我的会是什么?会不会是和爹爹一样的大鱼?”
墨清池低下身子,与儿子尽量齐平,笑着摸了摸他柔软的黑发:“学宫的长老会交给你一个委派,你在那个委派里,会召唤出与你魂魄最贴近的一柄神武。对,你可能得到跟爹一样的大鱼,也可能是别的,飞禽走兽,灵木异花,皆有可能。”
“一进学宫就有吗?”
“差不多是这样。”墨清池笑道。
“那我们快去修真学宫吧!”他拉着父亲的衣摆,眼巴巴地,“明天就去好吗?”
“哈哈,明天不行。最起码也要等到你七岁,比七岁更小的孩子,学宫是不收的。”墨清池耐心道,“等你七岁了,爹就请奏陛下,允你入学宫。然后你就可以接受那个委任,完成委任之后,我们的火球儿也就是个真正的小修士了。”
不谙世事的他正露出点高兴的神色,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怔了一下,犹豫道:“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