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44)
原来,这个红芍是李清浅游历扶义时捡来的一个逃荒的小姑娘。认识她的时候,他十八岁,她十五岁。一起走南闯北三年半,如今已是亲昵不可分的一双人。
只是李清浅和红芍都毫无谈爱的经历,李清浅自是不用说了,红芍看起来虽然吵嚷,其实也是个纯的不得了的姑娘,告白藏在心底从不敢出口。所以虽然他们之间的感情,旁人都看得出来,但这俩人却都傻傻地,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说破。
最绝的是有一次红芍喝多了点酒,趴在桌上抬起眼,呆愣愣地望着烛光下看书的李清浅,看着李清浅搁在书卷边的手,忽然就忍不住,悄悄凑过去一点,再凑过去一点,忽地心血上涌,鼓足勇气握住。
李清浅吃了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睁大眼睛看着她。但见红芍面颊酡红,嘿嘿傻笑着,望着他的眼睛里满是星辰灿烂。
“大哥……”
照理说郎情妾意,好容易两人中有一个鼓足勇气捅破了窗户纸,那应当就能互通心意了。
可红芍望着李清浅那张清俊儒雅的脸,忽然就怯了。
她想,她真的配的上他吗?
早在三年前,当他走到冻饿交迫的自己面前,向一个脏兮兮浑身还生着疥疮的小女孩伸出手时,他就成了她的哥哥她的天神她的情郎。
在她眼里,李大哥什么都好,长得好,心肠好,法术好,声音也好听。
除了没钱,处处都是天下第一。
再低头看看自己,虽然相貌还算过得去,但到底是个大字不识的傻丫头,又蠢又笨,吃得还多,一顿饭能吃她李大哥的两倍,嗓门又大,像个铛铛乱敲的锣鼓。
这只小锣鼓越想越悲凉,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居然就在这紧要关头又瘪了下去。
勇气没了,手却还牵着。
那总该找个合适的借口吧?总不能说抱歉大哥,我以为你的手是茶杯,拿错了。
于是红芍真的编了个烂到家的借口,就连墨熄都无法骗过的借口——她笑吟吟地说:“你跟我玩比手劲嘛!”
李清浅:“……”
“玩嘛玩嘛!我们来比比谁的力气大!”
李清浅大概也觉得自己会错了意,耳根微微有些红,他把手从她掌心中抽出来,垂下睫帘,随即无奈道:“昨天不是才刚比过谁聪明?”
“对呀,所以今天比力气大嘛。”
李清浅勉强笑了笑:“这又是你忽然想到的什么奇怪念头?每天都比?那明天又想比什么?”
“明天比比谁英俊!”红芍说着,忽然跳起来抢过李清浅书边搁着的笔,在自己唇上添了两笔胡子,“大哥你看,就像这样!”
李清浅看着她明眸顾盼,装模作样捻着胡须的机灵样子,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心温。
他也是欢喜她的,只是就像她嫌自己又蠢又笨吃得多,李清浅则嫌自己又闷又呆赚的少,所以他心里总觉得,像红芍这般灵巧又好看的姑娘,是不该一直跟着自己吃苦的。
其实当初红芍非得黏在他身后跟着他的时候,他就颇为无奈地跟她说过:“姑娘,我救你只是因为我刚巧见着你倒在路边,病得很重。并不是想要你报答什么……”
红芍嗓门大得像锣鼓,个头却娇小,李清浅一走快,她就得踩着小破鞋跌跌撞撞地追着跑,边跑边急着解释:“大哥哥,大哥哥,我知道,我知道的!你不要我报答,但是我自己想报答——”
“你留在医馆里吧,我不是都跟大夫说过了吗?她愿意收你当个小徒,你要真想报答我,那就跟着她好好学,以后也能治病救人,不是很好?”
“才不好呢!”红芍急的直跳脚,“我卖身葬父的!你葬了我义父,还救了我,你还给我看病,我、我不管!我就要跟着你我要跟着你跟着你跟着你啊啊啊!!”到最后简直是跟个小疯子似的在大喊大叫。
李清浅看这小病猫养好了力气,居然是如此难缠,不由有些头疼,走得更快了。
红芍一看,急了,破草鞋拖拖踏踏,总绊着她,碍着她追人,于是她干脆脱下来,一手一个朝李清浅丢过去,光脚蹲在地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你,你别走嘛!那我不报答你了还不成吗!”
李清浅:“……”
眼泪簌簌地从脏兮兮的小脸上往下滚落:“我不报答你啦!我蹭吃蹭喝,我赖着你行不行呀!大哥哥,你别留我一个人啦。”说着直抹泪珠,哽咽道,“你把我留在医馆,我粗手笨脚,什么都不会……过几天,万一大夫又把我卖了呢?我已经被转了三户人家啦,当人家的童养媳,小丫鬟,干女儿,我都不知我自己是什么东西了……”
越哭越起劲,破锣嗓子直嚎嚎,眼泪滚在泥土里,脏兮兮的脚丫在泥里蹭着。
“你别丢下我,我不想再被转第四家了,呜呜呜呜……”
她这样说,李清浅还能怎么办?
他出身在梨春国,是九州最羸弱的国度之一,他的国家夹在几个蛮不讲理的大国之间,常受战火株连。而一旦出了妖邪魔孽,也没有什么大修会来帮助他们镇压。李清浅是亲眼看着他母亲被奸杀,父亲被刺死的。
当时破屋里只有年不及十岁的他,抱着刚刚断奶的弟弟,瑟缩在碗橱深处,泪水不住地往下流,却紧紧捂住弟弟的嘴,不让他哭出声来。
可是那些修士灵力强悍,屋中躲了两个孩子,又怎会不知道?
橱门被猛地踹开,木屑飞溅间,他和弟弟被两只粗壮的大手提溜出来。他死抱着弟弟不肯松手,遭来一顿狞笑的毒打和咒骂。
“这俩小子能不能带回去炼药啊?”
“好像没有遗传到他们老娘的蝶骨美人席血脉,流的眼泪颜色不对……”
“那直接杀了吧!斩草除根,不留祸患!”
李清浅当时根本都没有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不明白蝶骨美人席是什么,只见着母亲浑身赤露的尸身被几个修士用缎子裹了,不知要带到哪里去。他哭着喊着,想去追阿娘的尸骨,却又放不下怀中的幼弟。
滚烫的硝烟,腥臭的血水,修士们的狞笑,一切都在眼前乱舞。混乱中,忽听得“砰”地一声爆响。
一道碧色剑光将几个修士一击斩杀,血溅数尺!
然后,一个覆戴着黄金面罩的青衣男子出现在门前。逆着天光,他迈过那些暴毙剑下的尸首,走进屋来。
第38章 奈何生变
李清苏只记得那男人有着一双微微上挑的狭长杏眼, 仿佛下了一江的烟雨朦胧。他目光在寒陋的屋内扫了一圈, 确定再无他人幸存后, 落到了李清浅和他弟弟身上。
李清浅仰头呆呆看着这个青衣修士,而幼弟软软小小的, 发着烧,趴在他里大声哭泣着。稚子如此年幼,仿佛也知自己遭受了国破家亡的厄运,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了会给他做竹蜻蜓的阿爹,没有了总爱捏他小鼻子的阿娘……
青衣修士瞧了他们一会儿, 走过来, 目光在黄金面罩后头睨落。他沉默片刻,从怀中拿出一只药瓶和一些碎银:“此药可愈凡俗百病,留着给你弟弟用吧。”
然后再没说什么,转身离去。
李清苏在原处呆愣了很久, 才猛地反应过来,抓了药瓶和银子冲出去, 看到村中已满是那些黑衣修士的尸体, 青衣男子似乎在挨户查看有无漏网的余孽, 李清苏朝他跪下来, 哭着道:“大哥哥!”
青衣男人侧过眼珠,自黄金覆面后面,看了他一眼。
“大哥哥, 求, 求你带我们走吧!”
男人没有说话。
李清浅满眼通红, 哽咽道:“我们一直在逃,一直在逃…可是阿娘和爹爹还是……还是……”泣至不成声调,“大哥哥,求求你……”
可是最终那个青衣男人还是没带他们兄弟俩离去,只是给了他一本剑谱心法,说这剑法太弱了,对自己而言已没有什么用途。不过如果李清浅好好参悟,或许能凭着这本剑谱悟出些属于自己的剑道,自保足够。
而如今,李清浅看着红芍跪在泥尘里哭着哀求自己不要离开的样子,眸中竟有一瞬的恍惚,想起了自己当年无助绝望的心境。
他终是叹了口气,走回红芍面前:“起来吧。”
“……!”红芍见他去而复返,抽噎几下,泪汪汪瞅着他。
“不过说好,只是带着你一起走,要是路过好地方,可以谋个好去处,我就不再留你了。”
红芍哪里管,抹抹小脸上未干的泪珠,破涕而笑,满口答应——她是看惯了眼色的人,知道李清浅心肠好,这个时候都没有丢下她,那以后定是更加丢不下的。于是用力点头如啄米:“都听大哥哥的!”
她听个鬼。
她跟着他,第一天,还乖乖的,第三天,就开始跳闹爬树,满地打滚。
到了第三年,早已是无法无天,李清浅干什么她就要跟着干什么,而且和说好的不一样,她胃口大得很,吃得一点都不少。
李清浅每次看到缸里又没米了,再转头看看院子里追着狗跑的红芍,都会又好笑又好气地叹一声,摇摇头。
幸好弟弟早年被一个心善老书生收作了弟子,不然要是再添一张吃饭的嘴,李清浅就真的该发愁了。
红芍之前问过他:“大哥哥,你那么厉害,诛了妖邪,为什么不多收一些别人钱两?”
李清浅说:“因为那些人他们也没钱啊……”
“那你可以去替有钱人捉鬼嘛。”
李清浅自己的断水剑那时候还未悟出,只会照着当年那个青衣修士留下的无名剑谱自己照葫芦画瓢,于是他笑道:“一来本事不够,二来,有那么多——”他比了个很夸张的手势给小红芍,“那么多的人急着给有钱人捉鬼。但却没几个人愿意去梨春这样的小国平难。”
红芍啃着馒头点点头:“也是!你是好人!”
“当初救我的也是个好人。”李清浅有些腼腆地笑道,“我不知道他是谁,不过我一直想成为他那样的修士。不过……我肯定没他厉害。而且估计……也会一直这样穷下去。”
红芍不乐意了,叼着馒头,双手比了一个大大的圈,含混道:“不,大哥最厉害,大哥有……那么……那么……”她努力地抻着胳膊把圈比大,“那么厉害!”
李清浅笑出了声,摸了一下她的头:“再说,馒头就要掉下来了。”
红芍咬着呜呜两声,笑嘻嘻地重新捧着白馍咬,两只脚开心地晃荡着,脚上一双鹅黄绣鞋很是干净漂亮,那是李清浅用他那点儿可怜的贝币给她买的。她穿的小心翼翼,那么多年了,只是旧了,却鲜有脏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