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192)
“你父亲……他与我的关系……”
她斟酌着,最后仍是硬邦邦道:“其实一直……都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好。”
慕容怜:“……”
这事顾茫之前就听墨熄讲过,老望舒君慕容玄并不喜爱赵夫人,而是属意一位从临安来的姑娘。只不过后来由于权贵阶级的阻挠,慕容玄最终还是没有娶之为妻,而是和门当户对的赵氏结为了眷侣。
但这种事情,旁人毕竟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唯独当事之人说的,那才是最真实的。
随着赵夫人的讲述,这段往事的真相,终于渐渐地浮出了水面。
原来,赵夫人虽然出身高贵,从前却不住在都城,她父亲是驻守东境边陲的重臣,一家人常年居住于封地,只在每年年终尾祭的时候,赵公侯才会携着妻女来王城参拜。
赵素素便是于豆蔻年华时,于一次年宴上见到了为君上弹琴献曲的慕容玄,从此喜爱上了这位年轻有为的贵胄。
只是她这人性子傲,旁人看出了她的心思,她不好意思了,就竭力否认,甚至故意作出鼻孔朝天瞧不起慕容玄的样子,以至于慕容玄对她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更不曾对她产生任何男女之情。赵夫人又是个自我感觉极其优良的女性,笃信哪怕自己每次见面都送给人家俩大白眼,慕容玄还是会发现她的美好并且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结果自然是十分惨淡。
慕容玄没有瞧上她,而是在某一年,他于游猎时偶遇了一个从临安逃难而来的姑娘。
那姑娘不知怎么回事,大概是之前摔坏了脑子,许多东西都不记得,只知道自己姓楚,再问别的,她就零零落落都想不起来了。
但除此之外,她拥有的尽是美好,生的温婉动人不说,性子也十分柔和,一来二去的,慕容玄竟然与她生出了情愫。
其实若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这是一段一眼就能瞧见没有出路的恋情。楚姑娘来路不明,出身低微……种种一切都体现着与慕容玄的不般配。
但奈何慕容玄那时候太年轻,把一切都想得乐观无比,于是头脑一热就去和当时的君上——也就是他哥哥坦白了他的心思,并请求君上给他与楚姑娘赐婚。
本来这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然而不巧就不巧在君上刚刚答应了赵公侯的求亲,承诺将他的女儿赵素素许配给慕容玄为妻。
这些纯血贵胄的婚事大多都是由君上做主的,君上根本没有料到慕容玄居然早已有了自己的中意之人。君无戏言,为了王族的颜面,他自然是把慕容玄的恳请一口回绝了,并要求慕容玄与楚氏一刀两断。
可慕容玄那时候与楚姑娘正是情浓,哪里能肯?一贯温文尔雅的他居然当庭与王兄起了争执,君上被他惹得烦心,又不想让自己弟弟太过为难,最后压着火气,勉为其难地表示,如若慕容玄实在放不下楚氏,那么待他娶了赵素素并诞下一儿半女之后,也可破例抬升楚姑娘的身份,允她嫁与慕容玄为妾。
老君上本以为自己已经是让了一大步棋了,却不料一向识趣的弟弟这一次却固执得厉害,执意不肯退让半分。
最终,雷霆震怒。
而这时候,临安封王岳钧天更是参上一奏,说他去查了楚氏身份,临安根本就没有一个姓的楚姑娘,此等来路不明的女子,不是探子就是妖孽。
君上怒火中烧之下,以妖惑之罪将楚姑娘收押司术台,将她投作试炼。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慕容玄只能答应履行婚约,娶了赵氏为妻,以此请求,来放楚氏一条生路。
其实按君上的意思,他本来也没觉得楚氏是个密探,他清楚岳钧天趁机告的这一黑状只是出于私怨,所以他本来想的就是拿楚氏威胁威胁慕容玄也就算完了,只要慕容玄乖乖地成了亲,满足了重臣赵氏一族的诉求,那么自然可以放过楚姑娘一马。
可赵公侯一家并不那么想。
除了自恋至极的赵素素没把外头的那些传言当回事,根本不觉得自己丈夫和那楚姑娘有什么了不起的。赵家的其他人却都觉得楚氏是个不得不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再加上岳钧天从旁煽风点火,赵家的人就愈发坐不住了。
他们几番算计,绕过君上买通了司术台的修士,让他们放一个假冒的楚姑娘出来,而留作真正的楚氏继续在司术台被当做随时会丧命的试炼体。
本以为这样就替女儿夷平了情路上的绊脚石,可是世上无不透风之墙,赵氏一族的密谋很快就传到了当时正在前线的慕容玄耳中。慕容玄那段时日原本就非常低迷,此时再听闻这样的消息,顿时心神大乱,以至于在决战交锋中被敌军重创,最终竟病死于回城途中,咽气在凫水河畔。
赵家人没有想到,这一番弄巧成拙,非但没有帮着自家闺女,反而连累赵夫人守了活寡。噩耗传来时,赵夫人已有七月身孕,悲惊之下害了早产,痛苦中诞下了一个男婴,那便是慕容怜。
生育之后,赵夫人郁郁寡欢,沉浸于丧夫之痛中。她根本不知道新婚那日慕容玄其实是被人哄骗着饮了合欢酒,其实他对她毫无感情,还以为两人夫妻情深,却从此阴阳两隔。
直到她身子稍愈,去到亡夫书房暗自垂泪拾掇遗物时,发现了一沓丈夫生前与楚氏往来的书信。
当那绵绵情思,潺潺温语从字里行间涌流而出时,赵夫人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直以来都是她的过分自负居上,其实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她丈夫喜欢的根本不是她,而是那个卑贱至极的逃亡流民。
赵夫人如此心高气傲之人,又怎能不恼羞成怒?
她与对她隐瞒真相,只一心想让她嫁与慕容氏的家族长辈们大吵一架,摔桌砸门,仍是顺不过这一口气,思及那个楚姑娘,更是气得受不了。
她竟不知不觉沦为了一个笑柄,而这一切全是拜她那个把她当做棋子的赵家,还有那姓楚的贱人所赐!
赵夫人闹完了赵家,又怎会放过楚氏?几番打听之后,总算知道楚姑娘如今被羁押在了司术台的修罗间里。于是她怀着愤恨的心情去了司术台,那个时候,楚氏正被收了好处的修士提去做着药剂试炼。
她在司术台瞧见的“狐媚贱货”,却是一具被法咒封冻的躯体,有着面目全非的脸,骨瘦嶙峋的躯体,还有……
明显隆起的小腹。
“好几个月了,不过她一直被冻在玄冥之冰里,在里头待上一年,也不过就等同于在外面过了三两天。”修士与她解释道,“令尊大人原本是想直接要她命的,但那样做又太过明显,怕引起君上怀疑,便就先封冻起来了。”
“夫人,您是想现在就杀了她吗?”
赵夫人:“……”
她有些发呆。
她头先看了丈夫写与这个女人的情书,心中本是妒恨难平。
可此刻隔着玄冰,她张望里头那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女人。
只因没有一个好的出身,不可与喜爱之人结为眷侣也就罢了。脸也毁了,命也悬着,连孩子都无法保全,竟都是拜自己家人所赐。
她和她一样,说到底,都是棋盘上的子,两个牺牲品。
赵夫人心中五味陈杂,再瞧那孕育着生命的腹部——她本不是什么慈悲为怀之人,可她毕竟自己也才刚刚分娩,内心终归是较从前更为柔软的。踌躇良久,她终归是不忍心,于是将楚姑娘救了出来。
赵素素瞒着所有人,将楚姑娘藏在了望舒府邸的暗室里,并请了一个口风严实的稳婆照顾,直到孩子平安降生。
而为了掩人耳目,楚氏也被她改却了姓氏,只取了其中一半,冠姓为林。
从此往后,世上再也没有那个楚姑娘了,而望舒府多了一个丑婆。
那便是顾茫的泥姨。
第158章 法戴上的英烈巾
顾茫抱住自己的脑袋, 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晕。
掩人耳目……
冠姓为林……
临安楚氏……
这些零星的碎片像是尖刀一样扎入他的颅内,在他早已混沌不堪的脑海深处游曳着, 刺激着他那些与之相关的记忆。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有个柔软如缎的嗓音在低低吟唱着:“红海棠,黄海棠,一朝风吹多悠扬。小童相和在远方, 令人牵挂爹和娘。”
唱歌的人隐约有着临安乡音, 一曲江南水乡的童谣,哄着将入睡的孩子。
红海棠, 黄海棠……
顾茫痛苦地往后退了一步,颅侧阵阵抽痛着。一面是消退的记忆,一面是被刺激出来的回想,七零八落的往事在他脑海里像流风回雪一般难以捕捉, 却又冷不防地窜出个影来,搅得他愈发混乱。
他仿佛看到了当年望舒府的小屋里,林姨披着褙子, 依窗而坐, 她一边拍着靠在她膝头入睡的顾茫,一边柔声吟唱:“一朝风吹多悠扬。小童相和在远方……”
记忆中年幼的自己迷迷糊糊地眯缝着眼,冲她露出一个笑,梦呓似的喃喃着:“泥姨, 你唱的真好听。”
林姨目光温软得像是春絮, 她摸了摸孩子的头发:“阿茫若是喜欢,林姨便一直唱给你听。”
“那你不会累吗?”
女人微笑着:“不会。”
“那你不会渴吗?”
“不会。”
稚子迷迷瞪瞪的, 打了个哈欠,小兽一般蜷在女人的身边:“泥姨,你要是我的阿娘,那该多好啊。”
抚摸着他的那双手蓦地顿住了,微微地有些发抖。
但那时候的顾茫根本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也更没有抬头瞧见林姨复杂的神情,他只是缩了缩身子,调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挨在她的身边。
敞开的小轩窗外,有细碎的花瓣随着春雨如酥飘落,吹进屋来。
那淡淡的粉色,仿佛一场随时都会醒来的好梦。
“小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顾茫蓦地在梦境深处跪下,他的头颅都像要被钝沉的巨斧劈开了,他抱着脑袋,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着。
他像是濒死的鱼一般,痉挛得越来越厉害。
慕容怜说——你至少该记得——
记得什么?
记得林姨本不姓林,而是姓楚,他也不是什么望舒府的奴仆,而是慕容玄与楚姑娘的孩子……是不是?
他无法遏制地回想起自己写在书卷上的要事。而那上面反复被他所提及的一句话便是:“望舒府与你有活命之恩,前尘难书,纠葛难表,望至少铭记此事,不与望舒君相为难。”
所以他未曾失忆前,本已是知道真相的,对吗?
仿佛是受到他强烈的心念震颤所感,一些原本已经沉入深渊的记忆像是蛟龙出水一般闪烁着浮出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