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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污(46)

作者:肉包不吃肉 时间:2019-08-30 09:10 标签:虐恋情深 仙侠修真 年下 破镜重圆

  红芍怔住了,含着泪珠,呆呆看着他。
  李清浅拂袖道:“走吧。”
  红芍发着愣,但仍说:“你……不会的……”
  “有什么不会的?!”李清浅倏忽回过头来,眼眶红红的,咬牙道,“算我求求你了,三年来我照顾你,照顾得也够累了,卖了你我好歹还有一口好饭吃,你非跟着我做什么?你一直这样跟着我,最后我们会怎么样?”
  红芍大睁着眼睛,瘦削的脸颊上血色一点点褪去。
  最后我们能怎么样?
  是能拜堂成亲,还是能成为剑侠,仗剑红尘?
  一个人许给另一个人,一生都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再漫长再艰难不过的事情,不是一簇热情,两颗真心就够的。
  要钱帛,要信赖,要出路,也要希望。
  而他们什么都缺。
  三年,尚可浪迹天涯,红尘作伴,但他有什么理由让她陪着自己寒碜一辈子?那个小贩说的没错,他连一朵最丑最破的绢花都不能为她买下。他们的感情就像此刻红颜发间的那一朵芍药一样,初摘时娇艳不可方物,仿佛明日一切都无限美好。
  可是它会死的。
  他们在一起,不会有永恒的绢花。只有一夕红芍灿烂,瞬息零落成泥。
  这世上的很多眷侣,最后都会败给金钱、败给地位、败给康健,甚至是,败给情爱本身。
  李清浅不知道自己是败给了什么,说浅了,是败给了清贫,说高了,他是爱她的,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会坐视她就这样枯萎在自己身边,那应当又是败给了情爱。
  可是无论怎样,他都已经是个一败涂地的人。
  除了将她送走,他再没有别的选择。
  “一个穷鬼的带着一个穷女人,最后变成一个穷老头拖着一个穷老太?你以为我想过这样的日子吗?!你有没有替我想过啊!”
  红芍愣愣看着他,她认识他以来,她的大哥第一次朝她发这样的火。
  她仰着头,鬓边芍花春睡,衬泪痕两斑驳。
  她心道,我是想的啊。
  我从来都不敢贪心,富贵不敢肖想。我能想到的这辈子最好的结局,就是两个穷老叫花,一起走在黄昏光影里,老太婆吵吵嚷嚷声如锣鼓,老头子在旁边好脾气地笑着——除却满头华发和一身皱纹沧桑,他们还和年轻时一模一样。
  原来这结局也终是她想得太美,贪得太多,其实并不能得到。
  她不过就是个卖身葬义父的小奴,三年前李清浅完成了她的心愿,便算是买了她。今日他要将她卖掉,她又有什么可说的?
  红芍不是女孩,红芍只是一个因为生来命贱,注定一生漂泊零落的小东西,小玩意儿而已。
  她做过别家的童养媳,做过大户人家的丫鬟,当过农户买来的养女儿,她以为自己可以喊李清浅一辈子大哥,就此尘埃落定。
  但原来不过是一阵卷地风起,她便又无所凭依。
  她最后还是去了国师那里。
  暮色晚钟,云光余晖,红芍跟着侍官,一步步走向高台,走去长阶遥不可及的最顶端,去拜见她的第五任主人。
  檐角风铃细碎清响,高台转角处,她侧身,往城楼下看了一眼。
  李清浅正接过沉甸甸装满了钱帛的袋子,向侍官谢过,慢腾地行远。她远眺着他的背影,她想,你转身啊……能不能与我好好道个别。
  能不能至少向我招个手,让我甘心与这场绵延了三年的好梦离别。
  但她随即又想,罢了,还是罢了。
  她喉咙里哽着那么多的苦涩与依恋,只怕他张看她一眼便会决堤。她怕自己又会像初见时那样急急慌慌不管不顾,哭着喊着莽撞地纠缠,偏要强求他带她一起。
  起风了,吹得她鬓边芍花芳菲愈盛,衣袂飘飞。她眼中一片水汽模糊,却不由地慢慢笑了起来。
  一千金贝币,可以买好多好多馒头了。
  大哥以后便再也不会饿着了吧?
  其实不回头也好,不带她也好。三年前她只想好好活着,所以可以那样无所估计地朝着他的背影喊嚷。
  但现在,她怕了。
  她怕她的喊嚷换不来他的驻足,那样她会痛得再也走不动哪怕一步路。
  她还要往前的。
  要往前的……
  她趁着泪水还没夺眶而出,仓皇把视线收了回来,低头穿过丝帛铜铃轻摇的飞廊,继续往上走去。
  足下绣鞋,发间芍药。
  俩人贫寒如此,三年也就只能留下那么一点念想。
  天潢贵胄的高台上,帘栊下,透出模糊的丝竹管弦之声,有歌伎在续续弹唱:“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暮色的金辉照耀在瓦檐上,渡地楼台一片辉煌。红芍便带着这一点残存的念想。
  一步一步,越行越远。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栏干不自由。”
  血色残阳吞没了她的倩影,周遭场景如末日余晖般沉了下去……
  一场久离别。
  自此之后,李清浅便是孑然一身,再也没有收留任何人陪伴在他身边。他那一千贝币,几乎尽散寒士之中,自己未花些许。多年过去,他在院中芍药荼蘼时,终参透了属于自己的断水剑法——其声如哀,或又如锣。风鸣电啸,断水破空。
  一切果往便如长夜烟花,自墨熄眼前熄灭瞬止。
  等这种极速的走马灯停歇时,已到了寂寂荒山,累累白骨--那是世人所熟知的女哭山一战。
  其实墨熄在看到红芍走向城楼,成为燎国被选中的圣女时,心里就隐隐有些不安。墨熄不像李清浅那么单纯,他太熟悉燎国这些疯子,尤其是那位显少露面的国师,更是疯过野狗。什么“传授占星之道,为国运祷祝”,其他人会信,墨熄却并不那么认为。
  燎国吃人喝血,丧心病狂,想来红芍此去,恐怕是凶多吉少。
  再一想女哭山的传闻,说是燎国抓了几百个女孩,将她们扮作新娘,来祭山神。两件事情相互一关联,墨熄就大抵有了个猜想……
  而事实是,他对于燎国行事的猜想,往往都是对的。
  女哭山上,厉鬼甚多,李清浅一并伏之。但是他心肠好,得了这些姑娘的亡魂后,并不愿意让人伤害她们,而是决心将自己的断水剑谱交由弟弟保管修炼,自己则带着那数百魂魄,远去海岛,想要将她们慢慢超度。
  超度厉鬼,自然得一个个来,让她们一一地解去戾气,魂归转世。
  李清浅每渡一人,就看着魂灵往生,自瀚海西去。
  那些死去女哭山的姑娘尽是斑驳红衣,她们有戾气的时候没有意识,而戾气散后,又失去了身前记忆,每一天,他都看着一个亡魂从灯里幽幽怨怨地飘出来,又茫茫然然地走了。
  就这样,一日复一日。
  李清浅渡的魂越来越多,但心里的惶然却越来越深--因为他发现这些姑娘,长得都太像一个人。
  像那个追着他跑的,被他遗落在城楼上的人。
  女鬼们未解怨恨前,口中会无意识地重复一句临死时想着的话。李清浅听了很多,有的是喊痛,有的是在唤着爹娘,有的则是喃喃地说,不要埋我……不要骗我……我不想死……
  不要埋我。
  不要骗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这些话也好,女鬼们相似的容貌也罢,都让李清浅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这些姑娘是燎国从哪里寻来的?她们为何都会有如此相近的容貌?
  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但他不敢信,他不敢想。
  魂灯里的冤鬼逐日减少,墨熄看得出李清浅每放出一个,手都是颤抖的。而当他看到女鬼的容貌并非是他遗弃的红芍时,他的颤抖才会停下。
  偷生般,松一口气。
  直到他渡到最后一个鬼。
  那个清晨,李清浅照旧提着魂灯,墨熄看得出他的步履比往日轻松不少,女哭山的鬼还剩最后一个了,李清浅觉得或许是自己从前想得太多。
  他的红芍应当还在国师宫殿里占星问道,好好地当着她的圣女,绝不会是他胡思乱想的那样……
  最后一魂,犹如一缕孤烟,孱弱地从灯里飘出,飘然化形。
  女鬼身材娇小,一身凤冠霞帔,却是,却是……李清浅如遭雷殁,浑身的骨血冷透——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红芍?!!!”
  那薄薄的倒影,像一场终于降临的噩梦。
  红芍的冤魂茫然悬在他面前,容貌还是他梦中见过无数次的容貌,甚至她的鬓边仍有芍花虚影,脚底仍是鹅黄绣鞋……可她却不会大笑,不会蹦跳,不会像个小锣鼓一样和他嚷嚷闹闹。她只是像所有伏诛的厉鬼一样,心智和记忆都已泯然,只剩一缕魂魄,飘飘荡荡,孑然无依地浮在他面前。
  哪怕是再单纯愚钝的人,此时也应当知道,国师是骗他们的了。那些被献上的女人,最终并没有成为圣女,而是成了祭山之物,乱葬枯骨。
  权贵者的骗局,骗尽了那些走投无路的性命。
  红芍浮于空中,喃喃着她临死前最后执念的一句话,她眼神空荡荡地,她说:“你回头啊……大哥……我想和你好好告别……”
  你回头啊,我不奢望和你一起变老了,我不奢望你重新把手伸给我,带我远行仗剑。
  我就想,我想一直以来都是我追着你,一直以来都是我看着你的背影,分别的时候能不能换你目送我走上城楼,能不能换你好好地看我一眼。
  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啊,大哥。
  我这一生都没有和你说一句再见。
  从墨熄这个角度,他并不能瞧见李清浅当时的面目如何,死寂中,也没有任何的声响。
  良久之后,像是洪流终于溃了堤坝,李清浅喉咙里忽然爆出近乎是野兽哀鸣的哭嗥,嘶哑不成调,字字不成声,泣血泣泪,回荡在梦境中,每一声痛哭都像是从喉管中合着鲜血挖出。
  他说,不该送你走……我不该送你走……
  不送你走,我医不好你,但却能好好陪着你,痛苦的是我。但我那么自私,那么软弱,我把你推给了别人,自己逃之夭夭,把痛苦都留给了你。
  他跪在红芍的亡魂前,一如初见时红芍跪在泥尘里,哆嗦着,颤抖着,哀哀地恸哭着。
  我甚至都没有勇气和你说一声再见,没有用一颗真心,与你惜别。
  那一整日,从晓天初破,到绯霞漫天。
  是一人一魂最后的相伴相依。
  天终于暗了,放出魂灯的冤鬼不能再留,她或是落入永劫,或是被他超度。于是李清浅只能鼓足气力,哑着嗓子,流着泪,一遍一遍地念着往生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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