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173)
顾茫说到这里,眼神有些黯淡:“他那三个兄长都很出色,很也正派。如果我没有记错,我离开重华的那一年,他们三人应当都还活着。我没有想到……”
墨熄沉默须臾,说道:“从来刀剑多无情,你也不要想太深。谁都不可能守得住每一个人,做好自己当做的,已足够问心无愧了。”
顾茫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那家的大哥当年说过,只要有钱能置办个房子了,就想娶媳妇过安稳日子。”
“……”
沉默良久之后,顾茫叹了一声:“……要是仗能很快打完,那就好了。”
仗是不可能很快打完的,反倒是熄战日很快结束了。
端阳过了没多久,北境传来急报,说燎国背信弃义,打破了原本休战两年的议定,忽然闪电进攻重华边境处最薄弱的狮驼关,狮驼关告急。
这一则消息传来时,君上的寒疾正笃,甚至不能下地走动,只得嘱托慕容梦泽代他主持大局。然而不解内情的文武百官们多对君上此举大为不满,一时间议论纷纷——
“君上御体有何病恙?”
“君上有异,应当由神农台三长老会诊,而后告知朝中重臣,怎么只丢一句话出来就闭关不朝了?历朝历代都没有这样的规矩!”
墨熄其实能够很清晰地感知到朝中涌流的那种气氛:人们并不知道君上身患不治之症,但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许多心思活络的人已经有了非常接近真相的猜测,只是他们如今还吃不准,不敢贸然相探罢了。另外还有一些并不聪慧的遗老,他们虽然没有觉察到君上的异样,但梦泽的代权无疑刺痛了他们的神经,他们暂时还不敢针对君上,针对梦泽却是绰绰有余的。
梦泽的意思是希望拨重华的飞马营前去驰援,然后再从附近两个大关塞调用一部分驻军前去巩固狮驼关的险情。依墨熄看来,她的处理方式确实稳妥得当,可没成想却遭到了一大票人的否决——
“飞马营是君上直属,怎能轻易调离王城?”
“调遣兵力乃是大事,就算公主要调,也得先开了军政会再说。”
这些还都算是讲道理的了,更有甚者,仗着自己是勋贵长辈,直接冲梦泽道:“慕容梦泽,你一介女流,凭什么左右军令?”
“若是望舒君代权也就算了,你连个封衔都没有,同是王室宗亲,谁比谁地位低?我们遵从君上旨意,由着你主持朝会也就罢了,但总不能听由你一个女娃娃来调兵遣将吧?出了大事谁背负得起!”
如此扯皮拖延,官权制衡,哪怕以墨熄为首的一些军机署重臣愿为梦泽作保,军令依然难以很快落下。于是,狮驼关最终失守,燎国黑魔之师一路挥旗南进,一举攻破枫城、大泽城、荻城三大边陲城郭,掳走了城中大量百姓,斩杀守军上万。
等这则消息传来时,君上虽已恢复康健,能够上朝,但终究为时已晚。
他坐在王座之上,面前摊着这二十余日来的边境奏报,脸色阴寒得可怕。
“狮驼关告急前,曾急报求援过十四次,苦撑了七天,”君上把那一叠军报摔在了桌上,森然从裘衣白毛领子里抬起头来,目光冰冷,“孤当时已全权委以梦泽,你们是全体死了还是全体怀孕了需要安胎,为什么龟缩着不调兵?!”
第141章 魔兽
面对君王的愤怒, 一众诺诺,没谁愿意去做这个出头鸟。
“说啊。”君上道, “梦泽代朝的时候,你们一个个的不都挺能说的吗?现在这是怎么了?哑巴了?”
一位年长的老贵族出列道:“君上,狮驼告急需要调兵遣将,然而此等大事必须经由君上亲自首肯, 如是梦泽公主代行君意, 则需要多方相议后方才能执行。否则一切章法都将乱套。”
“章法?”君上眯起眼睛,神情已经极度危险, “真有意思,什么章法?”
“重华国制,祖宗规矩——”
君上蓦地打断了他,龇露着白森森的牙齿:“为了咱们的祖宗规矩, 赔上了边境三座大城!章你的头!!”
那老贵族蓦地瑟缩一下,龟一般老脸瞬间瘪皱了。君上的震怒终再也按捺不住,在朝会上大发雷霆, 敲着桌案质问:“你们到底想干什么?男的女的就那么重要?孤爱让谁代权就让谁代权!不然怎么样?让你们做主吗?那还不如给孤去后院里牵头猪来坐孤这个位置!”
“大泽且不说, 当年燎师三十万大军想要占据枫城,却被我邦击退。荻城更是重华的原石重城,自古以来敌军进攻一次输一次——却在二十日内尽数沦陷。猪坐镇都不会允许这么荒唐的事情发生!”
“……”
“是谁驳回了梦泽的提议?不让她调兵狮驼的?是你吗?!”锋芒直指方才出头的那个老贵族。
那老贵族忙道:“当、当然不是老臣!这么大的事,怎么能是老臣一个人做主呢?是、是……”
“是什么?!平日里伶牙俐齿, 一到问责问罪的时候就结巴了?说啊!还是你们想要孤让梦泽给孤一个个地都点出来啊?梦泽!”
梦泽是破例入朝的女性, 她戴着金边五梁黑纱头冠,身着黑色凤鸟暗纹蟒袍, 那蟒袍虽是阔袖,但腰封处收得利落干脆,令她瞧上去增出几分与平素不同的挺拔俊俏来。
此时她哥哥唤她,她长睫毛轻动,垂眸道:“王兄息怒。如今狮驼关已失守,三城已陷落,不知燎国接下来将有何异举。如今并不是追究问责的时候,还请王兄早作清点,于北境调将调兵,安排反击。”
老贵族原本还担心梦泽这些日子受尽了排挤,定会趁此时机向她哥哥好好告上一状。但一听她这么说,顿时大松了口气,不由地在心中给梦泽暗自叫好——
这姑娘,不趁火打劫,上道啊!
赶忙说:“是啊是啊,君上,您看咱们当时也是忧心重华的国纪朝纲,心是好的,但结果许是不尽人意,您且息怒。”
另有人出列道:“不错,君上,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臣等按国法办事,虽致三城一关失守,但至少纲纪未乱,也未尝不算一件好事。”
君上一听这话,刚压下去的一口气瞬间就又上来了。
岂知还有人补充道:“君上一连卧病二十余日,臣等的忧心也是不无道理。君上御体若有什么严重病症,按律应当早让长老会的知晓,这般藏着捻着,也容易让朝臣们平白生出忧虑。”
君上登时怒火冲头,他喘了口气,恨得发红的眼眸倏然抬起,拍桌怒道:“你们可真能耐!嘴巴长在脸上不是用来出谋划策的,而是用来嚼舌的,是不是?!”
众人默默。
那谏言的朝臣自恃有开国先君留下的丹书铁券,根系在朝野又深,于是故作惊恐状:“君上莫要动气,保重御体康健要紧。”
君上震怒之下怫然扭头,似乎是再也不想瞧见眼前的这些货色。他一言不发地盯着旁边的大殿梁柱缓了一会儿,可最终仍是无济于事,滔天的怒火从他心里泛滥,将他整个人淹没在无形的恼恨里。
他闭了闭眼睛。
忽然哗地一声甩袖将面前的案几整个掀翻,樱桃梨子什么的滚了一地,卷轴奏报更是散的不成样子。
“滚!”
“……”
“滚滚滚!都给孤滚!”
“……是!”
君上喘着气,怒到通红的眼睛愤怒地盯着堂下,吐出几个字来:“等等。”
众臣停步。
君上:“羲和君,你给孤留下。”
殿内很快就退的只剩下墨熄和君上两个人了,君上深深吐出一口气,疲惫至极地往后一靠,仰在龙椅上,双目空洞地盯着那雕龙绘凤的丹朱落金穹顶。
“丹书铁券……丹书铁券!”君上念一句啐骂一声,“都是祖宗留下的好东西!仰仗着这些东西,一个个见缝插针地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你说孤养着他们做什么?孤还不如养一群整齐划一没有想法的竹武士!孤给那些没花花肠子的竹子人封官授命好了!省却那么多恶心事儿!”
“……都到这地步了,君上就不要再说这些异想天开的事情了。”
“有什么异想天开?”君上阴狠愤怒道,“有野心没脑袋的人,还不如没野心没脑袋的猪!”
墨熄抿了一下薄唇,他们这位君上继位于重华变法的节骨眼上,遇到的阻力几乎可以说是空前的。明着暗着和君上唱反调的人一多,就致使君上一着急就总会冒出这种“养着满朝文武不如养着一堆听话的竹武士”之类的想法。
墨熄暗叹了口气,也不想再与他就这个毫无意义的话茬再继续下去,而是问道:“君上接下来打算如何反击。”
君上却道:“咱们恐怕不止得反击那么简单。”
他说罢,以手加额,狠力揉了揉自己的眉骨:“羲和君,你知不知道孤为何一连二十余日不得出关?”
“寒彻之症。”
“那孤为何不像往常一样寻你来驱寒愈治?”
“不清楚。”
君上坐正了身子,整个人笼在金殿悬匾投落的阴影之下。他说:“羲和君替孤驱寒那么多年,就从来不好奇孤是如何罹患上这种疾病的么?”
墨熄道:“你不说,我不问。”
“你一贯都是谨言慎行。”君上点了点头,“就是容易在你那位好兄弟身上昏头。”
顿了一会儿,君上又道:“其实这件事不是孤有意瞒你,而是觉得之前还未到说的时候。如今局势摆在面前,孤也当和你解释清楚。”
“君上请讲。”
君上斟酌一番,叹了口气道:“此事还要从燎国建国的旧闻谈起。”
“那段往事,想来孤也不用再细说一遍,重华上至耄耋老人下至黄口小儿,恐怕就没有谁是不清楚的--当年沉棠宫主破例收了奴隶花破暗为徒,后遭花破暗背叛,花破暗举兵反水,在重华北境自立为王,开创了这个万恶之国。如今提及燎国,九州大陆无人不知他们手段血腥,擅长黑魔之术——但是。”
君上抬起头来,“你有没有想过,燎国术法的滥觞究竟在哪儿?”
墨熄:“花破暗是百年难遇的术法天才,燎国如今在用的黑魔法术,大多为他是首创。”
“哪儿有那么多首创,他曾经可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奴仆。是谁给了他开蒙启明?”
答案显而易见:沉棠。
墨熄蹙眉道:“但沉棠从来不沾染什么歪门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