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159)
赵公将殿门合上,珠环翠绕的朱雀殿里流散着沉甸甸的香味,仿佛连空气都粘稠了,无法搅动。
这个时节,天气已经有些热了,但朱雀殿的中央仍生着一盆炭火,熊熊烈焰烧得正旺。君上正侧坐在一张沉檀小榻上,裹着厚重的狐裘,垂着眼帘,转着掌心里的菩提天珠手串。他的脸色很差,很白,就连火光镀在他脸上也无法给他添上一星半点的精神。
听到动静,君上转动珠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后一声叹息比纸还微薄:“羲和君,来啦。”
墨熄没有说话。
事实上从他看到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就有过滔天的愤怒,想要立刻进宫质问君上诸多事情——可是顾茫一直未脱险情,他也无法抽身,直到姜拂黎兼程赶回开始替顾茫稳住了状况,他才终于能到宫里来,面对这个其实早已知道一切的男人。
而当他真的站在君上面前时,他的愤怒更深了,但却不再如初时那般剑拔弩张。他可以勉强压抑下自己怒火的爆发,盯着裹在狐裘里的那个君王。
君上道:“今夜找你前来,也无甚大事。只是周鹤方才禀奏了孤一件奇闻,孤觉得应当与羲和君同赏。羲和君有兴趣听一听吗?”
“……”
等了一会儿,不见墨熄回答,君上便兀自接了下去:“周鹤跟孤说,今日他在践行孤授任给他的黑魔试炼。正进行得好好的,外面就闯进来了一个人。那个人不顾他的劝阻,也全不把孤的命令看在眼里,一意孤行要带试炼体离开。甚至还违背训诫召唤神武,就差让司术台的修士血溅当场。”
“羲和君是不是觉得这个截胡之人乃是个大奸大恶之徒?”君上又转过一枚天珠,嗤笑道,“孤当时也是这么觉得。直到周鹤告诉孤,救人的那位英雄——”
他缓然抬起眼来,虚弱的脸庞上,一双眸子却寒锐至极。
“是你。”
两个字犹如从齿缝里截碎了道出来。君上坐直了身子,深邃的眉弓在眼窝处笼出浓重的阴影。君臣二人隔着燃烧着的炭盆相望,热气和熏烟上窜,彼此眼里的脸都被模糊得有些扭曲。
君上阴鸷道:“羲和君,你太令孤失望了。”
“孤问你,孤在将顾茫交给你的那时候,跟你说过什么话?”
“……”
“孤当时就告诫你,以顾茫犯下的重罪,早当处以极刑,之所以还留他活着,只是因为他身上的燎国法咒值得钻研。有朝一日他注定将被提作试炼之用,孤希望那时候你不要忘记自己是谁,头脑一热站在了错误的地方。”
这些话语确实是君上曾经与他申令过的。当时他听在耳中只觉得沉窒,可如今再一次听到,却觉得讽刺得厉害,荒唐得厉害,可怖得厉害。
墨熄俯视着君上的脸,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伤心、或者犹豫。可是没有。
那是一张精致极了的假面,每一寸情绪都像是丈量过百遍再描绘出来的,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星半点的动摇。
最难窥见的是君王心……这句话又怎么会有错呢?
墨熄缓缓阖上眼眸,寒意和愤怒、失望和悲恸顺着他的血液流遍全身。君上的言语却仍旧像蝎子的毒螯猛扎进他的耳膜里:“羲和君,如今看来,你是已经昏了头,把孤的叮嘱都彻底抛在了脑后。你根本就已经不记得自己是重华的第一统帅,也根本就不记得当初是谁在你心口当胸刺了一刀,你不记得是谁救回了你给了你第二次性命,也不记得是谁杀了我邦国数以万计的子民——你根本不记得谁是叛徒了。对不对。”
炭盆中有一颗花椒木噼箥爆裂,一簇晶亮的星火窜上来,飞舞在空气之中。
墨熄睁开眼睛。
他忍着自己愤怒到出离的情绪,忍着自己愤怒到颤抖的手,强自压着熔岩般翻腾的怒火,嗓音低压地说道:“君上说完了么。”
君上蓦地一怔。
他的黑眼睛盯着墨熄的脸,这时候他才发觉墨熄的状态非常差,再一感知,甚至连体内的灵流都极度不稳。
难道说——!
君上陡生出一股极度的不安,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天珠手串,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去了。一君一臣在这样的眼神交锋中似乎什么都已捋得清清楚楚。
“如果君上说完了,那么我这里也有一件奇闻。不知君上敢不敢听。”
“……”
半晌后,君上往榻椅深处一靠。他几乎已经猜到墨熄想说什么了——能让他忽然发生这样坚决的态度转变的,就只有那件事。
他们之间最后那一层纸已经瑟瑟颤然,行将刺破。
墨熄盯着君上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将那层纸撕开:“……很多年前,我认识一个人。那个人曾为邦国立下过赫赫战功,征战多年,唯独只败过一次。后来,他为了七万座墓碑,为了他的君上曾经向他许诺过的公允天下,深入敌营,忍辱负重备受煎熬整整五年,这五年间,他没有一天不在痛恨自己沾染的鲜血,没有一天不在希望他的君上能够让他看到昔日的诺言兑现……”
他每说一个字,君上的面色就更难看上一分,这些字句就像是尖刀刺在了他那张完美无瑕的假面上,要把他所有的伪视都划得破碎支离。
墨熄说的字字句句,都裹挟着浓重的鲜血,抵在君上眼前。
“那个人最后回了邦国,却失去了记忆。可是除了他曾经交托以性命的君上,没有谁知道他是蒙冤的。他于是被万人唾骂,被凌·辱关押,所有人都恨他怨他指责他欺凌他恨不能他死——而他的君上……那个曾经亲口许诺他……总有一天,要会替他沉冤昭雪,亲自替他戴上蓝金佩绶的人——却说容他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拿他去做黑魔试炼!”
砰然迸溅的怒火灼烧上了墨熄的眼眶。哪怕再是隐忍,说到此处,墨熄的声嗓都在发抖,火光像是淬进了他漆黑的眼珠里。
“……君上。这个故事,不知您耳熟吗。”
君上的面色已比纸还白了,在这僵凝的气氛中,他将串珠套回腕上,他的手有些颤抖,套了一次,并没有套上,第二次才将串珠绕好。
“墨熄。”君上抬起眼来,“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私闯御史台盗取载史玉简……”
“这么说来……”墨熄阖了阖眼眸,声音因为激愤而颤抖得厉害,“那些玉简果然是被你销毁的!”
他蓦地睁开眼睛,此刻他眸中的那种痛苦与寒光,是君上前所未见的。
简直令人心惊。
——君上与墨熄的岁数差不多大,可以算是一路成长过来的,他很清楚这位年轻的帝国将领是个怎样的人。
他的父王曾经说过:“墨氏一脉,忠诚、强大、勇敢、固执、坚韧……认一个死理。这种人绝不会觊觎你的王座,也不会轻易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但是一旦有一天,他认为你做的事情违背了他所认为的‘道’,他就会不顾生死、不畏荣辱地站到你的对面去,成为你眼中最尖的一根钉,肉中最痛的一根刺。”
他无时无刻不记得父王的这一番话,在与墨熄相关的事上,他一直步步为营。
但墨熄还是站到了与他对立的位置。
墨熄森然道:“君上,他为你做了那么多,而你就非要把这一段真相隐藏吗?!”
朱雀殿内一时静的可怕,屋顶飞粱上刻绘缠绕的蛟龙像是活过来了一样,虬髯狰狞俯瞰着殿内的针锋对峙。
过了好一会儿,君上开口说话了。
没什么可以躲避的,也没什么可再掩瞒。
君上抬起眼,低声道:“……不然呢。”
第129章 不由己
君上抬起眼, 低声道:“……不然呢。”
明明是四季如春的温暖屋子,却突然散发出了砭人肌骨的寒意。
君上靠坐在深深的扶椅之中, 于王座自上而下睥睨着墨熄。他裹紧了狐裘,慢吞吞道:“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孤留着它们,没有任何意义。”
“羲和君, 请问你冒着性命危险修复的这一些玉简, 它们是能为邦国添砖加瓦,还是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是能让燎国土崩瓦解, 还是能镇九州太平天下?”
君上顿了一下,说道:“都不能。”
“那些玉简留着,只会造成不必要的误解和麻烦。只会造成……你看,造成今日你我君臣相向的局面。”
“你还记得御史台大殿门口矗着的石碑吧?上面写着‘昨日已死。’, 这四字箴言其实是没错的。有些往事、有些秘密,合该被岁月掩叠过去,一旦挖出来, 于时势有百害而无一利。”
沉默须臾, 君上淡道:“孤没料得到你这样想不开。”
墨熄的眼睛被猩红血色所弥漫。他的心腔里仿佛流淌着滚沸的熔浆,血流都往脑门上冲。
他指捏成拳,嗓音低哑地厉害:“不是我想不开。而是君上……您想得未免也太开。”
“八年前风雨夜,你几乎在黄金台上对顾茫许诺了他想要的一切, 你把所有漂亮话都说尽了, 你说从来没有不把他们当做蝼蚁孽畜,你说会还给他一个人人得之公允的天下, 你说迟早有一天会亲手为他配上英烈帛带——所有这些你说过的话,许过的诺言,难道这些都是你的君王权术,都是假的?!”
“羲和君。”
君上眸光乍然冷冽,他鼻梁微微往上皱起,宛如虎狼扑杀时的眼神。
“——你简直太放肆!”
“我放肆什么?!我只想要事情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只想看到他得到他应有的尊重而不是接着被人构陷!八年了……这个秘密他在心里沤了八年,再痛苦的时候他都没有背叛过你,没有告诉过别人哪怕一星半点的真相!现在他已经力竭了,他再也不能为你效力,你还他一个该有的清白就有这么难吗?!你骗到他走投无路,然后一弃了之,君上,你昨天的棋子是他,今天的棋子又是谁?!我吗?!!”
砰地一声爆响,案几上的果实糕点稀里哗啦打翻一地。豆糕砸成了烂泥,葡萄果子摔碎了,浆汁流了满地。
君上霍然起身,脸上浮起一层冲涌的血色。
“墨熄!孤提醒你,别忘了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
他也是猝不及防被逼到极处才会脱口说出这一句话。而他一说,自己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墨熄眸中光影闪动,他以手加额,仰起头,几乎是嗤笑地喃喃:“……天劫之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