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233)
直觉让她更加谨慎,为了进一步的试探,也为了让他们在重华能够更正常地定居下来。几个月后,她与姜拂黎大肆操办了婚礼。
其实也只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姜拂黎灭情绝欲,尘缘皆断,任谁也不可能与他结亲。
但是消息是传出去了,婚宴的当日,她特意偶然露出了那半张未毁的容颜,端的是人面桃花,泪痣妩媚,令所见之人大为惊赞。
而后,她便静静等着燎国的动静。
最令她胆寒的结果还是在一段时间后传来了。
燎国国师忽然开始四下搜寻与她相貌相似的女子,邀入宫中当做圣女,而那之后,他却又将这些姑娘们尽数扮作新嫁娘,残忍杀害。
当初姜拂黎赠与剑谱的那个少年也不幸卷入其中,最后化作了剑魔,找来了重华闹事。
一切都是过于疯狂的。
在旁人看来,好像是燎国的国师喜爱这个绝代风华的圣女,因为她的背叛而倍感怨憎,所以娶尽天下与她相似的姑娘,又将到手的这些女人们统统杀害,以彰显自己的不屑。就连剑魔李清浅都是这么认为的。
认为她红颜祸水,一定生得绝色之姿,所以才会惹得国师这般疯魔。
只有苏玉柔自己知道,不是的。
她终于清楚——花破暗其实根本没有死,恐怕是当年他被暗杀,受伤重了,为了避免寻仇,不得不对外称亡。恐怕这些年花破暗一直都暗藏在燎宫之中,以“国师”之类的身份,在幕后主掌了燎国的权力数百年。
而姜拂黎身份的暴露,正是因为他传授给了李清浅《断水剑谱》,李清浅花了数载时光,终于能舞出了一招二式,于是被一直在探寻沉棠下落的花破暗所注意到,这才顺藤摸瓜将目标锁定在了姜拂黎的身上。
所以那一天,剑魔暴走,苏玉柔娉婷走向他,只用面纱后面的一张脸,再添几句话,便将他的执念土崩瓦解——因为她知道他误会了什么。
李清浅一直以为红芍是因为像国师所慕之人,才被杀害的。其实又怎么会呢?国师如此愤怒,恐是觉得过了数百年,沉棠的诅咒解脱了,终于可以与人结亲结缘,而她苏玉柔伴君百年,又是貌美女子,终于得了沉棠的爱意,与之成为眷侣。
国师此举,根本不是在满天下搜罗恋人的倒影。他是在自以为是地告诫沉棠——你看,你娶的女人也不过如此,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你不是喜欢这样的女人吗?我便再将她们都收入麾下之后,再弃之如敝履。
你喜欢的人,以及与你喜欢之人相似的那些贱种,全都不得好死。
我斩不断你的尘缘,这便是我给你送去的诅咒。
苏玉柔给李清浅看的脸——哪儿有什么绝世容颜,只有一半仍在,一半似厉鬼妖魔。她又告诉他,李清浅,当年在梨春国救你的人,才是燎国国师真正爱慕已久的男人。你误会了,从来就不是我。
国师之所以这么疯,是因为那个曾经授给你《断水剑谱》的人。
姜拂黎。
这一段往事讲完了。
暖阁里一片死寂。墨熄面色苍白地望着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因为借助神木之力,重新将记忆恢复,封印解除的那个男人,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甚至可以很清楚地明白姜拂黎此刻的困窘。
姜药师到底算什么呢?
一个活人?一个傀儡?
他好像就是数百年前的沉棠,却又不完全是。
他以姜拂黎之命在世那么久,却始终孑然一身,无情无欲,百年辰光弹指一挥,活得什么滋味也没有,也不明白自己存世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直到此刻。
姜拂黎纤长的手指抚在那一枚逆转石上,淡淡道:“玉柔用这枚石头,封印了我的七情六欲,所有记忆。如今我自己取出了它,将这枚沉棠世家代代守护的灵石赠与你。按照神木占卜的卦象,我知道只有你开启了它,这一切才有可能结束。”
“……”
“羲和君,我能与花破暗决战,他是沉棠的弟子,他也理应由我去诛杀。但是血魔兽的血池扩散,是我阻止不了的。唯独逆转石才能做到。”
他捻起那一枚黑黪黪的晶石,它的沉黑衬得他的手指愈发白皙。
“这一枚灵石,九州大陆只此一颗,自鸿蒙上古流传下来,到今时今日。它曾是伏羲创生三大禁术的力量晶石之一,只要开启它,就能开启一次时空的裂缝,让佩戴者回到过去。”
墨熄陡然色变:“那不就是三大禁术中的时空生死门?!”
“不一样。”姜拂黎道,“逆转石来自于天界,是被伏羲带下凡尘的灵石。它远早于时空生死门的创生。它没有时空生死门那么强的威力,最多只能让你回到十年前,再多则无法做到。除此之外,据典籍所载,时空生死门一旦开启,施术者便注定了不得善终,尘世也有可能面临诅咒而覆灭,但逆转石不一样。”
“如何不同?”
“它没有诅咒。关于它的记载,大多都因去古太远而模糊不清了,沉棠世家的旧闻录上曾说它能‘倒映魂灵,可鉴君心’,又说它‘无伤红尘,命已注定’。但这十六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谁也不敢确定。沉棠世家的人只知道,它并不可以随意使用,而是必须卜算问天,得到天命卦象,才能将它交到那个人手里,否则它造成的后果,甚至比真正的时空生死门还可怕。”
暖阁的灯烛无声地流淌着,有蹈火的飞蛾扑向那一盏孤灯,发出噼剥的爆鸣。
墨熄沉默地看着那一枚晶石,而姜拂黎把那枚石头递到了他的面前。
“天命卦象上说,应当把它交给你,由你开启它,回到顾茫被当做议和礼遣送回重华的那一天——回到凫水河畔,慕容怜去寻他之前。”
心跳猛地快起来,血流骤然上涌。
如今墨熄已经知道,顾茫回城之前尚未完全失忆,是君上派了慕容怜,前去拿走了顾茫铸造的血魔兽力量魂盒,然后被慕容怜奉命毁去了全部的意识。
也就是说,如果他回到那一天,回到慕容怜寻来之前,他就能够——?!
他蓦地抬头,对上姜拂黎的眼睛。
姜拂黎点头道:“只要你在那个时候,彻底毁掉血魔兽的力量之源,血魔兽就绝不能在此时重生。若是顺利,许多人的命运都可能从那一刻改变——你或许能保住顾茫的意识,能立即替他平反,慕容楚衣或许不用死,花破暗也无法顺利唤醒他忠实的仆人……”
顿了一下,姜拂黎道:“我无法保证这种改变一定都是好的,逆转石能持续的时间不多,只有一个时辰左右,等你回来之后,眼前的局面应当都会改变。过去种种只有持有逆转石的你记得,其他人……你看到的将会是另一个结局。”
“你可能会见到一个性情完全不同的岳辰晴,可能慕容辰幡然醒悟了没有被逼宫,他还是这个邦国的王,你可能发现我也是完全不一样的状态,你在过去做出的这一次改变,或许会造成和如今截然不同的重华。”
“但是,羲和君。”姜拂黎往外看了一眼那血水蔓延的大地与狼烟遮日的苍穹。
“恐怕没什么结局会比现在更差了。”他说,“既然神木占卜说应当如此,那么我们便赌一次。”
“你用逆转石回到过去,我也会在同时,去燎国的阵营里找到花破暗,不让他在这期间能够有精力来设法阻止你。”
他说完,取出一只质地上乘的锦囊,将逆转石收入其中,系于墨熄腰侧。
“这个石头只有一块。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没有任何的前车之鉴。等你准备好了,告诉我。”他用那只仅有的眼睛注视着墨熄,而后者万念交集,转头望着窗外滚滚的血色。
他的重华,他的爱人,他们的年少青春,亲眷家园——都有重头来过的可能。
“但你也有可能会死。谁也不知道。”最后,姜拂黎这样对他说。
墨熄望了顾茫牺牲的血池一眼,重新将目光落在了姜拂黎身上。
“我准备好了。”
窗外的细碎铜铃泠泠拂响。
这是重华黎明前的一场大赌局。
只有最后这一条路走对了,他们才能迎来破晓。
到这一刻,生死又算的了什么?
墨熄他本就是形单影只,再无留恋的人了。
他望着姜拂黎仅剩下的一只眼睛,数百年前,就是类似于这样的眼睛,曾经温柔地注视过花破暗,开启了一个时代的梦魇。
也曾是这样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花破暗,它的主人用自己的性命让这场噩梦暂时终结。
而到了现在,是彻底了却的时候了。
姜拂黎问:“你当真准备好了吗?”
“是。”
“你遇到的事情,可能会非常残忍。”
“……”
姜拂黎最后再问一句:“可以吗?”
墨熄眼前仿佛落下一道光,那束光芒里,顾茫披着鲜红的披风,像火焰裹着战甲。顾茫回过头来,冲他笑着。
那双漆黑的眼眸,是他这些年在梦里都不敢奢望梦到的模样。
“可以。”
墨熄道。
“姜药师,请施法吧。”
最坏不过是他会死去——他进入逆转石之前,曾是这样想的。
第192章 当年
六年前的凫水河畔。
夜。
墨熄站在荒凉的河岸边, 低低地喘息着。姜拂黎的法术才刚散去,他眼前仍是晕眩不堪, 手中紧紧握着姜拂黎给他的逆转石, 掌心里俱是湿汗。
他闭了闭眼睛, 迎着微凉的风抬起脸。
这里是整条凫水河域最靠近王都的地方,从此处可以看到重华的城郭,威严而又整齐地蛰伏在遥远的夜色里,影影绰绰闪烁着它恢宏的貌影。
此时此刻,六年后的战火还没有降临,墨熄知道,这个时候,君上应当正在嘱咐慕容怜秘密前往凫水, 彻底毁去顾茫的记忆。
慕容楚衣也还活着, 或许正在炼器房里摆弄着他的图纸。
而自己……当时自己正在北境,心中怨恨着顾茫的背叛,甚至不愿意回来亲自再看他一眼。
心中一阵钝痛, 但他没有太多自怨自艾的时间,最多一个时辰, 他必须在这一个时辰之内**血魔兽的力量魂盒, 才有可能改变他们的未来。
在附近找到负责押送顾茫回城的禁军, 这并不困难。
他对重华士兵的行军与驻扎方式都了若指掌, 看似固若金汤的守备,对于他而言却如无人之境。所以没过一会儿,他就寻到了羁押顾茫的中央营帐。
墨熄施了法术, 阻隔帐篷与外界,然后走到结界前,隔着那牢笼一般的光束看向顾茫。只一眼,眼眶便已红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