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45)
李清浅和红芍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做着自己想做的善事,一起修习剑法。
幻境中,红芍骑在树上狂摇果子,李清浅站在树下又是头疼,又是宠溺地看着她,可如此风平浪静的日子却并不是长久的。墨熄已知这俩人的结局,所以再回头去看,只觉得那些灿然笑容都像一场镜花水月。
这个女孩会离开李清浅,然后李清浅会成名,会死亡,最后化为怨戾剑灵。
而这一切,到底是因为发生了什么?
随着幻境的不断变化,谜层逐渐如风沙渐去,露出沙泥下苍白赤露的真相。
转折的开始是在春末的某一天,红芍病了。
那时他们刚好路过燎国附近的一个村镇,燎国所处的地域魔气很重,春夏更迭时节,村内魔瘴最是浓深。红芍不慎染了邪瘴,重病卧床不起,人也迅速地消瘦憔悴下去。
李清浅四处求医,可医治这种瘴气郁病的药剂极为昂贵,连寻常人家都无法负担,更何况是李清浅这样的寒士?他一次次地被拒之门外,药修们冲他没好气地呼呼喝喝:“想治病先拿钱啊,每天得这种病的人得有多少,要是全都像你这样想行个方便,草药哪里够用?”
墨熄知道那些药修态度虽差,可言语却非虚。
这种瘴疫的疗药确实十分紧缺,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紧缩办法。比如在重华,就只有贵族才能购买,当年顾茫正是为了一个村镇的穷苦百姓,才冒充慕容怜的名字,去御药馆买的药。
燎国稍微宽一些,不看血统,但是看钱。
李清浅没钱。
他坐在红芍病榻边,红芍已经像一朵枯落打霜的花,没什么力气像往常一样跳嚷了,只眯着红肿的眼睛看着他,嘴唇微微翕动着。
李清浅低声问:“你想说什么?”
红芍又动了动嘴。
李清浅于是附耳过去。过了一会儿,他听清了她的话。她笑着说——
“嘿嘿,现在我吃得少,可以给大哥省点钱啦……”
李清浅那天等她睡着后,走出小茅屋,蹲在台阶上发了会儿呆,忽然就再忍不住,佝偻蜷缩着哭了出来。他不敢哭得太大声,一来男子汉大丈夫不像话,二来他也怕吵醒好不容易入睡的红芍。
他想,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他并没有红芍说的那么厉害,他并没有成为当年那个青衣修士,他连身边陪伴着的一个小小的丫头都护不住,那么多年,除却抱负空谈,竟仍是一无所有。
墨熄看得心中不忍,却也知事实如此,不可改变。
幻境的场景还在不断地变幻着。年轻的李清浅茫然无助地走在燎国热闹非凡的集市上,他已当尽了身上最后一点能当的东西,给红芍换了七帖药,拖延着时日。
如今屋中只剩最后一帖了,今日过后,又当如何?
“来来!都看仔细了!要求硬得很!别想着蒙混过关!”
闹市一角,忽传来锣鼓喧天。从前红芍最爱看这种热闹,每到一处,总拖着他凑过去张望。大抵是心神恍惚,习惯地就那么走过去,仿佛红芍还叽叽喳喳地拽着他的衣袖跳上跳下,着急嚷着看不到啊,都挡住啦。
李清浅发了一会儿怔,回过神来,正打算走,却听得人群里的嚷声。
“真给这么多钱啊!?”
“国师也太豪迈了吧,天啊,真让人羡慕。”
“钱”这个字,从前对李清浅而言不过是耳旁风,如今听到,却像被针尖刺着似的,猛地回头,眼睛发亮地去看。
高台上,一个燎国高阶修士正来回走动着,敲着锣鼓引人注意。在他身后,有一张足有三人高的绢帛画像,像上的是个俏丽美艳的女人,眼尾一颗泪痣。如此瞧上去,竟与红芍有七分相似。
李清浅微惊,这时就听得那个燎国修士重复嚷道:“国师夜观天象,凡类此面目的女子,今年有旺国之相!附和条件者,皆可送入宫中!”
锵锵又敲两下,接着嚷。
“若有选中,女孩儿为王宫圣女,家中赏金贝币一千枚。”
“此事听凭自愿,有意者请往后验视姿容!”
李清浅直兀兀地在台下发了一会儿愣,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忙到后头那些负责验视的燎国修士那边,嗓音发着抖,问:“只要是这样的姑娘,国师都收吗?”
“长得足够像,就收!”
“收来做什么?”
“你聋啊!”那修士没好气地,“收来做圣女啊,跟着国师学占星问卜祭祀之道,可有好福气了!说的那么清楚,听不懂人话啊你?”
李清浅的掌心中全都是汗,他喉结滚动,睁大眼睛,又是痛苦又是攥着希望似的,也不管对方态度多差,追问:“那、那要是姑娘得了魔瘴,你们……你们也愿意……”
“不是说了足够像就收吗?!魔瘴症算什么?几帖药下去不就又生龙活虎了?!你这是什么狗屁问题!有像的就带过来看啊!不够像就滚!圣女要求严着呢!”修士咒骂道,“穷酸货,啰里啰嗦一堆废话!”
李清浅呆愣愣的。
是啊……
他这是什么问题?魔瘴症从来就不是医治不好的疾病,就像这个修士说的,其实所需的,也仅仅只是几帖清灵药而已。
可是对于国师而言轻描淡写的这几贴药,却是他挖心剖肺也换不回来的。
说得没错。
他是一个连喜欢的姑娘的性命都救不了的废物。
一个穷酸货。
红芍从一开始,就不该跟着他的。
是他让她受苦了。
李清浅慢慢走回他们蜷身的茅庐,一路上像是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街市边,有摊主正卖力地招徕着:“珠翠玉搔头,花钿金璎珞,胭脂水粉样样有,客倌瞧一瞧看一看嘞——”
他在摊子边停落,想靠近细瞧,却因囊中羞涩而不敢上前。
小贩瞄到他,笑道:“这位小哥,给心上人买些什么吗?”
心上人这三个字就像针尖猛地扎痛了魂灵。
李清浅恍神间,被小贩热情地拽过去:“您看,顶好的翡翠金簪,碎叶城来的料,通透得不得了……”
“我……我没那么多钱……”
“没那么多钱?”小贩愣了一下,瘪了瘪嘴,还是笑道,“没关系没关系,那看看便宜的,这胭脂,膏体细腻芬芳,是我太奶的祖传手艺,价格嘛也很公道,只消二十白贝币。”
李清浅的钱袋里只有三枚白贝币。
小贩看他窘迫的样子,停下了叨叨,来回打量他一番,瞧见了他衣服上的补丁,脸上的笑容就慢慢退去了。
但还是懒洋洋地从摊子上挑出了一朵旧陋的小绢花,做工和绢布都非常低劣,随意丢在李清浅面前:“那要不这个吧,五个白贝币。”说罢掀起肿眼泡看看他,“讨姑娘家欢心,总不至于连那么点儿钱都不愿意掏吧。”
李清浅羞窘难当,低头默默要走。
小贩惊了,心道自己废了半天唇舌,这人居然连五枚白贝币都不掏?顿时大怒,不顾周围人的眼光,朝李清浅瘦削的背影扯着嗓子喊道:“你娘的,搞没搞错?分文不花你也想泡女人啊,你配嘛?!没钱就少出来晃荡!碍着老子我做生意!呸!”
李清浅只觉得面如火烧,迎着那一束束诧异的目光,低头疾走。
走到城外,总算没谁再瞧着他了,可他的头颅却像已被折断,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来。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到城郊送别的长亭里,颓然坐下,面目在掌心里深埋。
这么一坐,就坐了好几个时辰,等他回去小破茅庐的时候,已是日暮黄昏。
红芍侧身躺在病榻上,脸朝着门的方向。她睡得不踏实,脸颊烧的红彤彤的,一听到李清浅回来的声音,就蓦地睁开眸子,猫儿一般的眼睛圆溜溜看着他,努力大声道:“大哥……”
第39章 祭山之女
李清浅进了屋, 他身上微凉, 手里拿着一朵沿路边采来的绯红芍花。
红芍看到花, 眼睛一下子亮了,笑道:“哇, 好漂亮!给我的吗?”
李清浅点了点头,没敢看她。
红芍高兴极了,就算病痛也没有把她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改变掉。她挣扎着从榻上爬起来,接过那朵花,闻闻嗅嗅, 咧嘴笑了:“可惜我头发好乱, 不然簪头上!”
“……我替你梳吧。”
以前她总是缠着让他给她梳个发辫,因此也没有多想,坐着让李清浅替她将长发放下,而后梳成惯有的垂髻, 一朵娇艳灿烂的芍花轻轻簪至墨玉乌发间。
红芍摸着花瓣,笑着咳嗽两声, 嚷道:“大哥你给我拿镜子, 我想看看好不好看。”
李清浅道:“……你下床来, 去桌边看吧。”
他说着, 把她唯一的一双绣鞋拿过来,摆在榻前。
自始至终,他都不曾看过她的眼睛。
红芍这会儿才终于有些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不对劲了, 她慢慢转了脸, 回头看向李清浅。
成日里铛铛作响的小锣鼓, 却在此刻把声音放得那么低,犹如胆怯的幼猫。
她询问地看着他:
“……大哥?”
“……”
“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指捏于拳,掌心透汗,李清浅最后还是把国师在选圣女的事情与她说了。
他说的时候,头埋得很低,他大概是原以为这样就可以不看见红芍脸上的神情,可以不让自己愈发自责难过。
他确实是没有瞧见红芍的脸,可是他却看见几滴泪水滴落,簌簌地,洇在破陋的床被上。
“我……我……”小锣鼓的嗓音轻得像猫儿,“我不想走……”
“……红芍……”
红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不要走!我不要!我生下来就被卖来卖去,大哥现在连你也不要我了吗?你也要丢下我!把我转第四手!”
“猫猫狗狗你给它换四个主人,它都受不住啊。”红芍抱着膝盖哀哀地哭嗥着,“我是个人啊……我虽然笨,虽然傻……但我也有感情啊,我也会难受,会舍不得你啊……我不要走!我不要去!你让我病死吧,我就想天天和大哥在一起!”
无论李清浅怎么说,她就是不听。
李清浅又怎么可能真的眼睁睁瞧着她病死?眼见劝不住她,李清浅把心一横,霍然起身,转身说道:“你去国师那里,你的病可以治好,我也可以拿到一千金贝币。你能保命,我能得财,对我们俩都好。求你帮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