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75)
“展星!”
陆展星笑着,没有说话,只朝他眨了一下眼睛,转身消失在湍急的人潮里。顾茫想要追上他,想要拉住他,想要和他说很多很多的话。
可是就像每一个亡魂一样,陆展星最终也不见了。大片沉郁的黑暗浇淋而落,在这铺天盖地的长夜里,重华的招魂歌轻轻低唱着,悼那些再也回不来的魂。
昔有儿郎抱剑去,碧血沉沙骨难还,此骸去岁仍玉貌,此躯昨夜曾笑谈……
顾茫在自己的梦境里跪跌在地,蜷成一团,喉咙里是嘶哑不清的呼唤。他在唤他的朋友,他的军队,他年轻时孤注一掷的执着与热烈。
恍惚间有谁握住了他的手,摸着他的头发,轻声叹息着安慰他,在他耳边低声说:“别哭了,顾茫,别哭了。”
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觉得那只手是那么温暖,那么有力。
握着他,像要带他从灵魂的死海泅渡上岸。
顾茫哽咽了,他握着那只手,隐约觉得肌肤透着的清淡气息是那么熟悉,是足够他信赖的。
所以他死死握着那只手,死死扣着那五指,他哭喊道:“回不来了,他们都回不来了。”
因为他的出身。
他的人,他的兵,到头来也等不到一句——
英魂重返故里日,人间无处不青山。
都回不来了。
“为什么就留我一个人啊……”顾茫失声痛哭道,抓着那只手就像抓着救命的浮草,泣不成声,“为什么要逼我到这一步啊……为什么……为什么……”
恍惚间,那人也紧紧握着他的手。
那么紧,那么用力地捏着他的手。
好像在用这种力量,诉说着他绝无法再倾诉的低语。
还有我。
你还有我……
我陪着你。
就这样一直昏昏沉沉,直到第五日,顾茫才从漉湿的梦里挣扎着苏醒。
他睫毛簌簌,缓然睁开眼睛——他们已经从唤魂渊回来了,尾祭已经结束。
他躺在一张铺着厚厚狐皮毡毯的大床上,隔着一层轻薄的墨色云纹纱幔,可以看到外头茂盛的天光,屋内噼剥的炭火。
是羲和府。
他已经回到羲和府来了。
顾茫起身,抬手撩开帘子,坐在大床上发了会儿呆。他出了一身汗,梦里觳觫而悲伤的感觉还未散去,他眼神发直地望着燃烧的炭火,喃喃着那个回想起来的名字。
展星。
陆展星。
他想起了那是他的兄弟,可除此之外却想不起更多的东西,譬如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譬如陆展星最后是怎么离开的。他的脑子就像沥干了水份的棉纱,再也挤不出一星半点的东西。还有梦里的那些人影。
他的军队。
他以前是有个军队的,是吗?
顾茫抱住自己坏掉的脑袋,坐在床沿第一次感到那么迷茫又那么烦闷。
正发着呆,厢房的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李微端着药和点心走进来,一看他抱头呆坐着,讶然道:“哎哟,你醒了啊。”
顾茫低低地“嗯”了一声。
“醒了就把药喝了呗。”李微端着木盘到他旁边,“喏,两碗,一碗退烧的,一碗宁心的。”
顾茫恹恹地瞥了眼那两碗浓稠的药汁,却被药碗旁的一只青瓷小碟吸引了注意。
那只瓷碟里摆着两块色泽粉透的花糕,玫瑰糯米粉和出来的皮子晶莹柔软,包裹着里头若隐若现的豆沙馅料。
李微见他盯着那两块花糕看,笑道:“这主上吩咐了给你准备的。这几天你身体太虚了,一喝药就恶心地直吐。拿花糕去去苦,你倒是还能喝下去。”
“主上?”顾茫怔了一下,“……墨熄?”
李微笑容敛去,瞪他:“没大没小,主上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又说道,“来,吃药。”
顾茫没有什么力气和他讨价还价,何况他余梦未消散,心里正是七上八下,于是也就乖乖地拿了药汁,一碗奇苦,一碗奇辣,捏着鼻子咕噜咕噜全喝了下去,喝完砸了一下嘴,拿起一枚花糕塞到口中。
大概是为了让他昏沉中也好吞咽,花糕做的柔软异常,像雪一样,到了口腔里,不需几下咀嚼,很轻易地也就化了。
顾茫吃了一个,舔了舔嘴唇,抬头问道:“他呢?”
李微一怔:“谁?”
“他不在吗?”
李微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顾茫是在问墨熄的行踪。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教训道:“什么他不他的,叫主上,或者叫羲和君。教了你多少遍的规矩了。”顿了顿,好奇道,“你问主上在不在干嘛?你有事找他?”
顾茫点了点头,说:“花糕,我分他一半。”
李微失笑:“主上才不要吃这种东西。你为啥要分他一半啊?”
“我……”顾茫想了想,自从回忆起弱冠礼之事后,他想起墨熄,心里就总有些莫名的情绪在轻舞摇曳。顾茫道,“我住他的地方,该给他的。”
李微摸着下巴颇有兴趣地念叨:“稀奇,难道这是狼群的等阶意识在作祟?次狼在讨好头狼?”
叨咕还没叨咕完,就听得背后一个沉冷的声音:“什么头狼?”
李微一转头,一身黑衣戎装的墨熄推门走了进来。
李微立刻心虚道:“啊哈,啊哈哈哈,没啥。主上朝会回来了?今天那么早啊。”
“快除夕了,还算清闲。”墨熄看了一眼坐在床沿的顾茫,头也不转地对李微道,“你出去吧,我单独跟他说会儿话。”
雕花木门一开一合,李微出去了。
墨熄走到顾茫床边,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下。
顾茫犹豫地开口道:“你……”
话没有说完,墨熄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真是奇怪,之前和这个男人的肢体接触也绝不算少了,捏下巴抵墙上推地上什么都有,摸个头算什么。怎么忽然觉得胸腔里的那个器官猛地颤了一下。
竟有些发慌。
“不烧了。”墨熄没有留意到顾茫的细微异样,他把手放下来,神情是和之前保持一致的清冷寡淡,“说说罢。你这几天,又都想起了什么。”
顾茫不确定道:“我没有……”
“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撒谎。”墨熄道,这时候顾茫才注意到墨熄眼睛底下有一些青黑,明显是熬夜太久所致的,“这几天我差不多一直在你身边。你的梦话,我或多或少都听到了一点。”
“……”
墨熄说完,清冷白皙的脸面无表情地侧偏着,等着顾茫的回答。
顾茫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是一些很碎的东西。”
墨熄没吭声。他好像在尽力克制什么,压抑什么,可这种克制与压抑崩到了一个临界点,忽然就压不住了。
他蓦地一下抬起眼,锐利的目光直刺顾茫心肺,好像要把这人连骨带肉剥开展现在自己眼前。他就这样以捕猎者的姿态盯着顾茫看了一会儿,忽然咬牙道:
“我听到你叫他的名字了。”
顾茫:“……”
墨熄接下来这句话几乎是从臼齿里碾出来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不甘与恨意。
甚至不知是不是顾茫的错觉,居然还有一股子的酸味。
墨熄阴沉道:“你到底还是忘不掉他,你忘不掉陆展星。对吗?”
作者有话要说:
熄妹:你到底还是忘不掉他,你忘不掉陆展星。
顾茫茫:没有啊,我第一个想起来的不是和你有关的片段吗?
熄妹:你到底还是忘不掉他,你忘不掉陆展星。
顾茫茫:……我第一个想起来的事情只和你有关好吗!!
熄妹:你到底还是忘不掉他,你忘不掉陆展星。
顾茫茫:cnm!!!那是我朋友好不好?!你还不允许我回忆别人了???
熄妹:你到底还是忘不掉他,你忘不掉陆展星。
顾茫茫:……行吧,算了吧,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
第62章 算什么
他的声音不响, 但是满是阴云催压的味道。
“陆展星……”顾茫喃喃地,“展星……”
这过于亲昵的叫法倏地点燃了墨熄心口的火, 他剑眉怒竖,咬牙低声道:“顾茫,果然在你心里,他就是比我重要得多。”
顾茫摸索着自己可怜的记忆, 说道:“他是我的, 兄弟。”
墨熄陡地被刺痛了:“是。他是你的兄弟。”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沉,如同在忍着恶心, 努力去承认一件令他作呕的真相。他低低地呼吸着,抬手扶着自己的眉骨前额,一壁揉着,一壁低声道:“你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陆展星那个草包废物。那个意气用事的蠢猪,他就是你兄弟。”
顾茫意识深处觉得不舒服,皱眉道:“你不可以骂他。他不是蠢猪, 也不是废物。”
墨熄没吭声, 按揉着眉骨的动作停下来,但他的手仍然撑在额前,教人看不太清他脸上的情绪。
半晌才道:“脑子都坏了,还不忘护着他呢?”
不知为什么, 他明明没有大声说话, 明明没有任何扭曲愤怒的神情,但顾茫听着他的声音, 竟是觉得不寒而栗。
“顾帅,你可真是,讲情重义,袍泽情深。”
墨熄松开了手,抬起眼。他的眸子幽暗深邃,闪着光斑,他不出声地盯着顾茫良久,脸上是一种阴晴难测,琢磨不定的神色。
他忽然道:“你跟我说说罢。关于你的那位好兄弟,你都想起了一些他的什么?”
墨熄的眼神太沉重了,顾茫在他的逼视下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膝盖,想了想,说道:“我先是看到了很多人,他们都在怪我。”
“……”
“怪我没有做到我答应过的事情,说我忘了他们的名字。”顾茫怔忡地,“然后,我就看到了展星。”
墨熄的心抽紧了,只是面上仍不动:“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他在对我笑,他回头对我笑,然后……然后他就转身走了。我想去追他,但我追不上,他消失在那些人影里。”顾茫说,“我就想起来,我从前有这样的一个,兄弟。”
墨熄没作声。
顾茫抬头犹豫地问他:“我以前,是不是和你一样,也有一个军队?”
“……是。”
“那展星,是不是也是军队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