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317)
这还真是,这一众鬼里,不少是从外边来的,听信了她的鬼话,真以为跟着她就能进枉死城,还当她是昔日那威风凛凛的枉死城城主。
另外一些,便是受花押所制,都是些好掌控的。
想来龙娉已至强弩之末,这些四面八方来的厉鬼不碰赌桌,她自己逼迫不得,只能一味撒谎。
这谎言要是被揭穿,众鬼如何肯放过她,定要将她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
“龙娉,你可知错。”莲升将金剑往前一送,剑尖抵上瓷瓶。
明明只是轻轻触碰,瓶中却能听到嗡一声响。
龙娉两耳欲聋,觉察到自己那躯壳只有“一墙之隔”,当瓷瓶是纸糊的,忍痛狂撞不停。
到如今,她也没想明白,方才那天胎怎么会是假的,明明躯壳和气息一样不差!
当年没能夺得天胎,如今再受拦阻,龙娉头痛欲裂,又怕又愤,扬声问:“她是不是也给你们石珠子了,我知道那石珠子能造幻象。刚才那天胎,就是你们用石珠造出来的吧,否则怎会那么像!”
引玉弯腰细听,笑说:“若非有你,我还不知道,那些丑得惊人的纸傀能靠幻象以假乱真。不过,这一计我尚无暇尝试,所以你看见的裴知并非幻象。”
“不是幻象?”龙娉惊骇,“可她的气息,她的模样……”
“便让你再见识见识。”引玉大度,抬膝踏出一步。
莲升是一步生花,引玉却不是。
在这画中世界,她的一步能令万物骤变。
画中原是漆黑一片,眨眼之间竟亮到叫人睁不开眼。
众鬼惶惶,微微睁开一道眼缝,才知周遭竟变作村落和流水,既能闻到花草香,又能听见孩童嬉闹。
一些不甘长跪的鬼,猛又腾身,想要撞出这天地。不料,他们的脑袋咚了一声,又撞着那无形屏障了。
所以此间未变,不过是“天地”变了。
瓷瓶只是一禁制,龙娉被困在其中,虽看不见景象,却能听到声音,也能闻得着味。
“你猜,这是真是假。”引玉双手往膝上一撑,直勾勾盯起那白釉瓶身。
瓶中,龙娉还在狂撞,她闻到了,也听到了,可她……
压根没察觉到瓶身离地,如此,怎可能眨眼间便至流水人家?
声音都是鲜活的,香气也不假,有几分像多年前的不移山。
龙娉颤声问:“这当真不是幻象?”
“不是幻象。”引玉直起身俯视,“你是入了我的画,被画中人骗了眼睛。”
瓷瓶方才还被撞得东倒西歪,此时一动也不动了。
莲升看着剑尖上的蛇,眉心微微一皱,好似蛇不是蛇,而是什么秽物。
她波澜不惊地问:“说说,灵命为什么会把塔刹残石和天石珠给你,你找牠作甚。”
此前藏在猫身时,龙娉便听过引玉和莲升提及灵命。在此以前,她从未想过,向她讨要十二面骰的,正是小悟墟的灵命尊。
她不吭声了。
引玉心道,这蛇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说不定又在打什么腌臜主意。
她慢悠悠道:“你该不会还想跑,还是说,这灵犀城里还有你的后计?”
龙娉依旧没有说话,就好像消失在瓶中。
瓷瓶是莲升的灵力所就,蛇在不在,她最是清楚。
莲升语调平平地说:“你说,便放你一条生路。”
见瓷瓶里的蛇还在装死,引玉心觉乐呵,说:“你不是不怕死么,还想引劫雷和我们同归于尽,如今怎变得和硕鼠一样了。”
周边的鬼亦不敢吭声,明白这两人拿捏龙娉,的确就跟拿捏硕鼠一样,此前他们竟还想……
跟着龙娉到枉死城。
没再给龙娉机会,莲升手中剑锋一动,撘在上边的蛇身瞬被挑飞。
但见剑光一闪,支离破碎的血肉飞洒而下,不是肉块,而是肉糜。
就连被斩断的蛇尾,龙娉都无法接回,更别提这被捣成了血雨的躯。
龙娉哪料如此,她的蛇鳞何其坚硬,躯也好比铜铁,可没想到……
这神仙手起刀落,就把她的躯毁了。
瓷瓶终于又动,硬生生滚到了莲升脚边。
引玉凭空撑开了一柄纸伞,将自己和莲升遮在伞下,省得被那飞洒的肉糜和血水溅到。
伞面猩红一片,好像画了腊梅。
莲升收起剑,语气平常地说:“现在,你说还是不说?”
龙娉哪里还敢缄口不语,她此前是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又觉得做神仙的该心慈面善。
如今……如今她跪还来不及,可她如何跪,她连身躯都没有了。
没了活躯便成鬼,可那剑光太快,身在瓶中的她毫无觉察,痛也不觉得痛,只是惘然若失,连自己成了鬼都是后知后觉。
龙娉怕得瑟瑟发抖,料到这两人未必会放过她的魂,她是不怕死,可她怕死后再无来世啊。
“饶命,饶命!”龙娉当即大喊,声音模糊不清地从瓶中传出,“我都说,二位想知道什么,尽管发问!”
眼看着一滴血要掠至眼前,引玉不紧不慢地吹开,说:“不求你答得多细致。”
瓷瓶中,龙娉所见俱是白,白茫茫一片,就好像是在大雪之中,差点就被灼瞎了眼。
这境况,和她在十二面骰里时截然不同。
“二位到过枉死城,想必已经知晓前情,是那、那穿僧衣的跟我讨要十二面骰,我无可奈何,只能拿给牠。”龙娉连声音都在颤,已不敢偷奸耍滑,“可我哪知,牠是要用十二面骰做那等事,我怕啊,那岂不就算是我从旁助力,成了那共犯!”
“所以你离开枉死城,企图躲开天道。”莲升屈膝,朝瓷瓶踢去。
躺着的瓷瓶硬生生被踢得立了起来,不倒翁般晃了两下,终于稳住。
瓶中,龙娉急急开口,言无不尽。
那时她隐约得知天宫大乱,但到底乱到何等程度,她上不了天,自然不知。
枉死城消息闭塞,众鬼沉浸在骰乐之中,高楼外呼声阵阵,楼中却寂寂无声。
狐妖和豹妖伏在窗边,是这枉死城里唯二不沾赌瘾,却不是她们眼明心清,清楚那玩意沾不得,而是龙娉不许她们沾。
两只小妖是真心跟着龙娉,压根无需龙娉用摄魂眸,又或是花押这等不入流的手段。
龙娉知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她刁滑奸诈,又丧尽天良,手里亡魂无数,可那些人和她非亲非故,何以令她悲愧,倒是这两只妖……
是她在这慧水赤山里,少有会念着的了。
所以龙娉不许她们沾赌瘾,连赌桌都不给她们多近,毕竟沾瘾有多难受,她最是清楚,她自己身上的瘾都去不了,何况别人。
龙娉抱着木盒,细数盒里那些用冥石心雕成的骰。
冥石心不足拳头大,雕出来的十二面骰只有十数只,有的稍稍刻错了一刀,便废了。
数来数去,果真是只少了当初被要走的那一只,可光是那只,便已能定她的罪。
狐妖玩心大,扭头说:“城主怎么闷闷不乐,好久没看城主玩骰了,楼下赌桌已经空了好久。”
边上的豹妖说:“别说城主,连我也觉得闷了。这里的枉死鬼越来越多,可城还是这么点大,再多些可就挤不下了,幸好此楼建得够高,才不至于太憋闷。”
狐妖留意到龙娉手里的木盒,遂问:“当年借十二面骰的人,还没回来还么。”
“她把骰子要走了,却不曾说过何时归还。”龙娉神色阴沉。
豹妖寻思了一阵,试探着问:“城主是想把十二面骰要回来?”
龙娉转过身,还支起侧颊,不想叫这两只妖看到她眼底的忌怕,幽幽说:“给她便给她了,又不是缺这点。”
可城中欢呼声越是热烈,龙娉就越是气躁心烦。她把木盒一收,在听见天边传来轰隆声时,冷不丁一个挺身就站起。
狐妖和豹妖都被吓着,两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