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251)
少顷她才弄明白,揉不开才恰当,毕竟湖水已被染红。
平日得淋上一整夜的雨,水晶花才会开,开得还未必茂盛。那日鲜血瓢泼,遍地水晶花竟竞相开放,密匝匝全是花苞,多到能媲美满天星。
刀棍无眼,一些花苞被伤及,晃悠着落上湖面。
琬娘仰头打量,心想芙蓉和铃兰怎么也不该是这个模样,此花小巧通红,不知是打哪儿来的。窒息之际,她伸手捞着一朵,细看才知,竟是被血水滋养成红的水晶花。
水下,她的肺腑被挤得干瘪,再喘不上一口气,连带脑袋也昏昏沉沉。恍惚中,她隐约看见林醉影也到了岸边。
她能认出林醉影,全靠林醉影那身衣裳,照那时林醉影青面獠牙的脸,她能认出才怪了!
也不知林醉影有没有打赢,这灾祸又是因何而起,不过她料想,其他人眼里所见定也是青面罗刹,她绝非特殊。
琬娘到底是凡人,哪经得住水淹,浑身没劲便往下一沉,彻底没了气。
身死之后,魂得以离壳。
琬娘还以为可以离开这湖,好到新楼周边一探究竟了。不料,她怨愤满心,竟离不开湖边十尺!
十尺……十尺也已足够。
琬娘辛辛苦苦才爬上岸,上去便见岸边全是死尸,而林醉影已不知去向。
未几,有人徐徐步至。那人身穿泥色长袍,长发披散,面色至愤至恨,比修罗可怖,却又比这遍地的尸更近人情。
只因她身上不沾鲜血。
这可不就是此前在芙蓉浦做客的无嫌么,她身侧跟着一名凡间的女子,是康香露。
无嫌环视一圈,嘴里似乎说了一句“来迟”,随后便施出术法,好似要把亡魂全部渡走。
而康香露站在边上,看着遍地死尸摇摇欲坠,眼底尽是害怕。
可琬娘还不想走啊,她要是走了,此地杀伐之事不就被掩埋了么,她连死都没死明白,才不要走!
于是她悄无声息潜回水下,只露出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无嫌和康香露朝孤风月楼的方向走。
两人走后,琬娘一直在等,等到的不是她们,而是……林醉影!
那是半月之后,林醉影再度露面,不再顶着青面獠牙,从头到脚全是她原本的模样。只是林醉影伤痕累累,面色白得瘆人,好似只余一息。
都已是将死之状了,来这里做甚,难道要独自为所有人收尸?
琬娘想不明白,却见林醉影四处翻找,半晌后似乎捡到了一样东西。
……
“什么东西?”莲升问。
“看不清楚,多半是小巧之物,她五指一拢,就捂严实了。”琬娘迟疑着回答,她稍稍回忆,又说:“找到那物什,主子便不再逗留,也不知上哪去了,我……此后再没有见过她。”
“后来可有其他人来过?”莲升又问。
琬娘摇头,“这地方一夜间全是尸,哪会有人来,避开还来不及。”
香满衣猛扑向前,一个是鬼,一个是念,自然能碰得着。她揪起琬娘的袖子便问:“你说你后来还见到了主子?”
云满路一双眼也紧紧盯着琬娘,嘴上一言不发,话全让香满衣说了。
“她那伤若是养得好,势必还活着。”琬娘犹犹豫豫,思及林醉影惨白的模样,其实不大像能活得下来的。
香满衣和云满路相视一眼,哭得双眼通红,香满衣说:“无嫌是在第二日赶回来的,那时主子已是气息奄奄,她偏还要费上心神留我们的魂,后来见到无嫌,我们二人干脆求她将我们分成万念。”
“我们魂成万念之时,我看主子的生气……已快散尽了。”云满路惴惴不安。
琬娘尚不能断言,引玉却分外笃定:“林醉影还在。”
“何以见得?”琬娘忙问。
引玉望向远处,可惜此地偏僻,望不见断竹。她一敛目光,说:“原以为遍地的断竹和冥钱是你放的,如今知道你是地缚鬼,离不开湖畔,那只能是别人所留。”
琬娘迷惘张望,瞧不见所谓断竹。
“你只需知道此地亡魂有人祭奠就够了。”引玉又说。
琬娘低头掩面,头发近乎把整张脸都挡上了,“万一是别人?”
“没人能比林醉影更惦念芙蓉浦。”引玉咬定。
琬娘心想也是。
“果然是落珠声响,众人便看见幻象。那些珠子,想必是藏在了麒麟戏珠的‘珠’里。”莲升出声打破沉默。
她低头摘了一朵水晶花,许是因为时日久远,这花只余花心还是红的,花瓣色泽已被冲淡。她看向琬娘,解释对方当时所见,“你见众人皆成妖魔,众人所见也是如此,其实都是幻象。”
琬娘一怔,哑声说:“原来是幻象,平日里众人谈笑风生,若非你们前来,我至今都想不通,为什么一夜间所有的人都会疯魔。”
“你口中的孤风月楼在哪,到底是林醉影想筑,还是无嫌所愿?”引玉转身望向远处,此地屋舍分布和她画里的大差不差,她一眼就认得出多出来的那座楼。
香满衣立即开口:“当然是主子,芙蓉浦全听她的!”
琬娘说:“就是后来新起的那一座,我是在这唱曲时,无意听到主子和无嫌路过时的闲谈,她们说那新起的高楼就取名‘孤风月’,可没想到,直至血染芙蓉浦的那日,新楼还是没能挂上牌匾。”
她生怕引玉和莲升认不出,慌忙指了过去,继续说:“往那边走,看见一座好似八卦罗盘的高楼,就是它。”
太远了,引玉连楼宇轮廓都看不清。
琬娘催促道:“二位还是看看去吧,整座芙蓉浦怕是只有主子和无嫌知道楼里放了什么。”
香满衣和云满路赞同颔首,两人看着这地方心里难过,连拌嘴都不愿拌了。
莲升看向地上断裂石板,企图在碎石和断骨间找到当时的落珠,可惜一无所获,想来是被林醉影捡走了。她抬眸说:“这么说,你后来也没再见过无嫌。”
“不曾。”琬娘摇头,侧着一张脸说:“我不能离开此地,她不来,我自然见不着。”
“当年无嫌在芙蓉浦住了一段时日,关于她的事,你还知道多少?”引玉撑膝俯身,隐约觉得琬娘的模样有些奇怪,那偏头的姿态根本是有意回避。
琬娘摇头,目光越发闪躲,说:“我哪里知道,我因走水毁了容貌,外边容不下我,所幸寻到芙蓉浦这安身之处。此地虽也没人听我唱曲,好在没人打我骂我,我已知足。”
她挤出笑,接着说:“我在这里找了多年的替死,半个人影也等不见,好不容易来人,竟是……大人你,想来我注定要耗尽怨气,才离得开这片湖,投机取巧的恶事,终究还是做不得啊。”
引玉低头看她许久,睨了莲升一眼,才问:“如果我们能送你到两际海,你走不走?”
“送?如何送?”琬娘错愕抬眸,被喜意冲昏了头脑,手指俱在发颤,说:“我此前不想被渡,是因为心里还余有一丝渴盼,不想当时之事被掩埋,如今想走却走不了。”
引玉又看莲升,她可不敢再擅自答应,谁让渡魂的是莲升,而她只是动动口舌。
莲升被瞥了那一眼,怎会不知道引玉心里在想什么,当真是引玉一个眼神,她便能慨然应允。良久,她神色如常地说:“送你到两际海,当是答谢。”
“答谢?”琬娘错愕,羞愧掩面,说:“可我什么也没帮上,还差点将几位拖下水。”
“刚才你那一席话,已帮上我们许多。”莲升抬掌,手心绽出一朵光彩熠熠的莲,“不过,如果你想以一换一,不妨给我们唱个曲。”
她到底不常说软话,微微一顿,语调略显生硬地说:“方才远远听你唱曲,甚是动听。”
琬娘破涕为笑,“当真?”
“当真。”引玉颔首,“只可惜方才离得太远,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