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308)
薛问雪当真腾不出手,干脆把木人塞到衣襟处,容它露出一个头。
“早这样不就好了。”耳报神阴阳怪气地说。
跟了一路,又是过河,又是穿林的。
阮桃喊了许久都不得回应,委委屈屈问:“她到底要去哪啊。”
远远望见一村落,裴知终于停步,那些旱魃也不必再被逼着倒退。
薛问雪看向裴知,只见她眼中迷惘渐渐褪去,好像有了神。
良久,裴知唇一动,哑声说:“我名裴知,家住灵犀城外小羡村。”
作者有话说:
=3=
第156章
隔着黑压压一片旱魃, 裴知与小羡村遥遥相望。
那布满黑纹的眼,一时间有了神,就好似被涂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其间裹藏的心绪太过肃烈, 压得观者心头一沉。
是悲恸的思念, 是深不见底的哀戚, 是明明近在眼前,却不能一步横跨。
当年的小羡村已是哀鸿遍野, 如今更甚,遥遥望不见生息, 连死气都所剩无几。这叫她如何一步跨越, 如何能回溯到她离开那日。
她跋山涉水, 从小羡村到晦雪天,而今又回到小羡村, 时日实在是太久太远, 已是物非人也非。
老人常言,人是有根的, 生在何处,根就在何处。
裴知以前不懂,如今浑浑沌沌的,只留有些许残识,却明白了此话的大意。
来到此地,她的心好像变作飘飘落叶, 落叶归根。
她漂泊已久,终归还是回来了, 回到小羡村, 她和阿娘的小羡村。
被镇住的僵蠢蠢欲动, 可惜境界相差太大,它们动弹无果,喉中只得传出嚎啕叫声。
裴知的目光从一众旱魃上扫过,其间有她识得的,也有她不识的,一些也是小羡村民,而其他的谁,她便不知了。
她又看向小羡村,眼里只余小羡村,渐渐的,不光皮肉完好,就连步子也变得轻快了许多,总归不是一步一顿,好似跛脚的样子了。
太鲜明了,薛问雪看得心滞。
裴知眼底的神色越来越明朗,就好像她真的是死而复生,腐骨生肉,变作了活人。
阮桃紧跟在后,不愿裴知出现任何差池,可在听见裴知那低低的话语声时,她不由得一顿,这才回想起,原来她从来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也是,否则她怎会为对方起“啾啾”这一名。
阮桃越发迷蒙,不明白远在小羡村的裴知,怎会跋涉万里,冒着风雪走到晦雪天的厉坛前。
薛问雪也诧异,他修道多年,从未碰见过这样的怪事。
果真是像,乍一看,他还以为这僵和能变成猫的女子是同一人。
原先裴知身上还是血肉模糊的时候,那黑纹是印在骨头上的。如今皮肉长好,身上黑纹便由皮下的隐隐约约,一点点地显露出来。
渐渐,黑纹堂而皇之地印在皮肤上,就连侧颊也有了一些,看着更像刺青了。
它毫无章法,好似笔走龙蛇,堪比鬼画符,哪还能叫人忽略。
“不化骨。”薛问雪哑声,他克制不住地担忧,但因为清楚裴知和其他僵不太一样,所以也便不是那么怕。
他目光都直了,喉头发紧地说:“还是要当心,她当真要成不化骨了。”
阮桃不予理会,压根不觉得裴知会变坏。
裴知还在一步步地往小羡村走,一众旱魃受她压制,扑不向前,被逼着步步后退。
她忽然双眼含泪,直勾勾的目光终于一动,双腿也跟着停住。
跟在边上的阮桃默不作声,她突然觉得好难过,正如薛问雪此前所说,对于这只僵,她什么都不知道,相伴多年,如今才触及对方内心一角。
“你回头看看我。”她越发焦急,笃定裴知一定是“复生”后忘了她。
裴知充耳不闻,忽然抬手指向尸群,口中吐出干涩的话音。
“阿娘。”
是了,这些旱魃中有不少是小羡村的村民,又怎会没有裴知的阿娘。
只是旱魃实在是太多了,裴知如今才看到。
薛问雪忙不迭朝裴知指着的地方看去,然而这些旱魃历经不知多少年,脸面变得丑陋无比,脸上或是露出白骨,或是灰黑一片,也不知裴知是怎么认出来的。
裴知只是双眼噙泪,可一滴也没有流下。她抬起的手一动,又指向别处,口中喃喃:“龚叔,玲妹,笑儿姐……”
她一口气念了众多名字,得有二十来个,这还未停,就好像这里的旱魃,她都能叫得上名。
“这里面有些旱魃,是小羡村的人,另外的呢。”薛问雪握剑的手冷汗淋漓,“她当初离开小羡村,或者是因为妖鬼,可离开之后,她为什么会不远万里地去到晦雪天,仅仅是因为随波逐流吗。”
阮桃怎么知道,猛烈摇起头,她救起裴知的时候,裴知已经成僵了。
薛问雪不敢掉以轻心,哑声说:“像这些旱魃,才是寻常僵的模样,怎么偏她不同,她究竟是什么人。”
阮桃还是摇头。
裴知敛了眼中欲流的泪,手指一收,又朝远处走,念念有词道:“是了,我名裴知,家住灵犀城外小羡村,那日忽然闹了妖灾,死了许多人,那蛇啊,有小羡河那么宽。”
远处有金光掠近,驱得阴气大散。
薛问雪和阮桃齐齐扭头,见是引玉和莲升掠近。
飞散而来的金光落在每一只旱魃的额上,在它们眉心处开出灿金的莲。
那些旱魃本还是一副狰狞之色,被金光一镇,便通通收敛,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套着旱魃皮囊的寻常人。
一些旱魃剩余不多的皮肉当即瘪塌,松松垮垮贴在嶙峋的骨头上,最后连皮都不见了,骨头哗啦一碎,只余下一件残破的衣裳掉落在地。
骷髅口中,一纸卷从中掉出,正是画着花押的纸。
耳报神就跟看见亲人一样,此前所言果真不假,它的确想念这两位当神仙的了。
它心急,却想装出老成练达,一开口又不免阴阳怪气,说:“来了啊,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不来,幸好我们几人急中生智,救活了彼此性命,便不和你们计较了。”
引玉当即将这一人一妖一僵一耳报神都打量了一遍,目光在裴知身上微微停顿。
“仙姑。”薛问雪唤道,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起,干脆问:“为何这僵能忽然变作不化骨,不化骨毁天灭地,可要将她……”
阮桃瞪了过去,周身都在发颤,尖声便道:“不许!”
引玉轻嘘了一声,捡起地上纸卷细看。她记得,此前在残念幻象中,那些僵的确是受龙娉使驭,为的是取天胎性命,将其夺舍。
而今……
没想到若干年过去,这些旱魃依旧在受着龙娉的使驭。
“来迟了,我们先前陷进了残念幻象。”引玉垂眼端详纸卷上的花押。
“残念,谁的残念?”薛问雪眸光微震,心里隐约有了答案。
“是裴知。”莲升扫了纸卷一眼,淡声说:“天胎化鬼,便是一日千里,正如凡间灵根奇佳的修仙者,转瞬就能抵至旁人望尘莫及的境界。”
“她是天胎?”薛问雪恍然大悟,一切疑问终于有了解释,“传言天胎三百年一遇,我倒是曾在古书上见过,但没料到,这天胎竟比书中的要厉害这么多。”
引玉看过裴知的残念幻象,沉默了片刻,慢声说:“莫叫她天胎,她名裴知。”
薛问雪沉默了,眼里又露愧意。
“裴知。”阮桃当即喊出一声,她可太想让裴知回头看她了。
方才阮桃唤了百八十遍“啾啾”,裴知都不曾回头,此时她才扭头看向身后。她的目光从阮桃和薛问雪身上扫过,看向引玉和莲升,最后顿在了引玉怀中的猫上。
远远的,一缕残念像烟一样,钻进裴知的额头。
在定定看了归月许久后,裴知被耳边的骷髅坠地声吓得浑身一震,匆忙喊:“不要杀他们,不要杀——”
喊得声嘶力竭,惊天动地。
残念归身,裴知记起的事情会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