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丹心(9)
这时有辆救护车呼啸着驶进医院停到急诊楼门口,从车上下来的轮床上,有一位跟车大夫正跪在上面为患者不停地按压胸腔。冷晋一看,对何羽白甩下一句“帮我把车开回车库”,转脸朝急诊跑去。
欧阳衍宇不悦地问:“我去,这人谁啊,凭什么使唤你?”
“病区主任。”何羽白摸出家门钥匙,连同刚买的切片面包一起扔给他,坐进驾驶座拽上车门,从车窗里探出头说:“我也暂时走不了了,你先去我家吧。”
“喂,我还没吃饭呢,你就不能——”
“先吃面包!”
没等欧阳衍宇把话说完,越野车已经原地掉了个头,驶向地下停车场。
病区主任?甩着钥匙举着面包,欧阳衍宇微微皱起眉头。原来刚才的大叔,就是何羽白进病区第一天害他扔清创室里那个冷晋。
行,欺负我的小白,你给我等着。
冷晋正和急诊大夫一起抢救患者,突然感觉周身泛冷,寒栗爬满皮肤。但他来不及顾及自己的感受,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抢救中。所幸这莫名的恶寒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患者被诊断为急性心肌梗死伴心源性休克,需要进行冠状动脉旁路移植术,也就是俗称的搭桥手术。可令医生们头疼的是,患者的血压血糖都很高,又因为心脏问题长期服用洋地黄类的药物导致肝肾功能受损,凝血功能也不好,上了手术台,未必能下的来。
可如果是保守治疗,患者要在ICU里常驻。一天数千上万的费用,试问有几个家庭承担的起?而且对患者来说,住在ICU里天天听着仪器叫,旁边还动不动就死一个,早晚被折磨出神经病。
冷晋找家属谈话,向对方说明情况。动手术,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下不来手术台,另外百分之五十是患者至少有十年都不用再为心脏问题所累。
跟车来医院的是患者的儿子,听冷晋说完,他也拿不定主意。他反复地问冷晋,做手术是不是比保守治疗要好。
冷晋明白,这是家属希望借医生之口来做决定。他当然无法给出承诺,可对方纠缠不休,最后把他问毛了,拉下脸来冲对方吼道:“去跟你家里人商量,这不是我能做决定的事!”
旁边何羽白正在和麻醉科的主任讨论患者的手术方案,听到冷晋的吼声,他抬头看向对方。冷晋的表情阴沉得可怕,与之前在病房里安慰失恋女孩时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家属的情绪也爆发了出来:“你才是医生,我们又不懂!你都做不了的决定,我们怎么办?”
冷晋的一句“你说的是人话么”还没出口,手腕突然被何羽白攥住。赶在患者家属与冷晋吵起来之前,何羽白把自家主任拖出急诊抢救室。
冷晋的情绪起伏很大,刚刚跟家属争执时的怒气已消散,此时垮下肩膀,垂头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弯腰从自动贩卖机里取出瓶矿泉水,何羽白将其递给冷晋,轻声说:“冷主任,你刚刚……有些失态。”
接过矿泉水瓶,冷晋拧开瓶盖一口气灌下半瓶,叹息道:“我想起我妈了,她也是这种情况。可她的身体条件太差,上了手术台,十有八九下不来,就一直保守治疗。”
何羽白皱皱眉,问:“决定保守治疗的是你母亲自己?”
“她是想做手术,像她那样活着一点生存质量都没……”冷晋摇摇头,“我爸从国外请的专家团队制定手术方案,可讨论来讨论去,成功率最高也只有百分之二十,最后他决定不做手术。他说,我妈要是下不来手术台,他得恨死自己。问题在于,我妈也没坚持多久,要是她当时做了手术,现在可能还活着。”
沉默片刻,何羽白说:“做任何决定都有可能后悔,你不该为此纠结。”
冷晋垂下眼,凝视着手里的水瓶,眉间刻出道深纹。
这时抢救室的护士跑到走廊上,看到冷晋跟何羽白后疾步走过来,告诉他们患者又发生了一次室颤。
“必须得手术了。”何羽白喃喃道,“再一次,他必死无疑。”
“给家属下病危通知书。”冷晋迅速起身,“何大夫,走,制定手术方案去。”
何羽白微微勾了下嘴角,跟上冷晋的步子。
欧阳衍宇睡了个倒时差的觉,睁眼一看表两点了。见何羽白还没回家,他拿出手机给对方打电话。
“喂,你怎么还不回家?”他打开免提把手机放到冰箱上,拉开冰箱门后对着空荡荡的冰箱皱起眉头。
何羽白的声音听起来也像刚被吵醒:“患者还在手术。”
“你能进手术室了?”
“没,我在外面等,这个患者归我管床,我得等他出来,定用药方案。”
“你那脑子,当医生纯粹是浪费。”欧阳衍宇拿出桶牛奶给自己倒了一杯,“你还回不回来?我上午十点回公司开会,晚上还得跟我老爸飞印尼,要到周末才回来。”
“嗯……一起吃个早饭吧。”何羽白歉意地笑笑,“诶,你和羽煌怎么样了?上礼拜他打电话给我,说你们又吵架了。”
举着牛奶杯将自己摔进沙发里,欧阳衍宇冷哼道:“也就看在他是你亲弟弟的份上,要不我早把他拉黑了。”
“我弟他……不是挺好的?”何羽白的话略显底气不足。
“是,真好,马上要打联赛了,我还得去警局保释他。他脑子里长的是肌肉吧,留下案底还打个屁的球!你知道我找了多少关系才把他的案底给抹了么?”
“衍宇,他是为了你才和别人动手的,他说他看到那人试图往你杯子里下药。”
“他完全可以报警啊,有必要把人拎起来往吧台里扔么?”
“换个人,他可能会选择报警,但是关系到你……”何羽白的声音顿了顿,“衍宇,羽煌对你是真心的,如果你不讨厌他,试着安定下来好不好?”
“小白,我一直拿羽煌当弟弟,这你知道。”
“哎,你们俩的事,我不掺和了……你再睡会,我待会带早餐回去,有什么想吃的?”
“油条!唐人街的油条好难吃啊。”
“行,我给你买油条。”
“爱你。”欧阳衍宇对着听筒响亮地亲了一声,“诶,对了,那个冷晋,用不用我帮你教训他?”
“别,他现在对我还行,基本上已经认可我的专业能力了。”
“你啊,就是脾气太好,谁都能捏一把。这要是我,早让他滚蛋了。”
“冷主任很优秀,他如果离开,是大正的损失。”
欧阳衍宇咋了下舌:“你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郑大白了……”
何羽白故作不悦:“请给我老爸该有的尊重,他毕竟是你的长辈。”
“你手机里不也把他的电话号码存成‘郑大白’?我是跟着你叫的。”
“呃……我得忙去了,晚安。”
没等欧阳衍宇再说话,何羽白挂断电话。冷晋刚刚进主任办公间,看样子情绪不佳。他走到冷晋的独立办公间外,犹豫片刻敲了敲磨砂玻璃门,然后推门进去。
看到何羽白进来,冷晋摘下手术帽,说了声“手术很成功”便躺倒在沙发上。站了七个小时又精神高度紧张,他太累了,几秒钟就进入了睡眠状态。
摘下衣架上的白大褂搭到冷晋身上,何羽白轻轻退出房间。
早晨赶回家陪欧阳衍宇吃了顿早餐,何羽白又急匆匆赶回医院。一口气忙到中午,他才在冷晋办公室里的沙发上睡了两个小时。他现在能理解何权为什么躺那就着了,实在是缺觉。
下午门诊安排进病区一位患者,何羽白一接病历,不禁有些替患者惋惜。患者名叫吴狄,和他一样的年纪,胃镜报告提示疑似贲门癌。其实只需要看一眼,何羽白完全可以把报告上CA后面的问号去掉,直接下诊断。
但面对那个刚换好病号服,摸到办公室笑盈盈地问自己最后结果出没出来的同龄人,他干巴巴地笑了笑,告诉对方结果还要再等等。
“何大夫,是不是长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啊。没关系,你实话实说,我扛的住。”
何羽白稍稍错开目光:“活检结果出来之前,我不能做诊断。”
“哎,要是没什么大事,我就不让我爱人回来了,他请个假不容易。”吴狄一看就是性格很外向的人,非常自来熟。
“其实……能回来还是叫他回来吧,就算是小毛病,动手术也该有人陪着。”
“没事,叫我爸过来一样。”吴狄笑笑,“我爱人在边境驻防,没要紧事,不好耽误他工作。”
何羽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好将目光投向电脑屏幕。刚好CT室传来吴狄的检查结果,他打开图片,挪动鼠标看下去,胸口越来越闷。
腹膜转移,已经是末期了。
“你结婚多久了?”他关掉图片,转向吴狄。
有些话,还是留着跟家属说吧。
“到年龄就领证了。”吴狄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俩是高中同学,我上大学,他去当兵,一直异地。等到我大学毕业赶紧结婚,这样他还能有个探亲假。”
吴狄越是笑,何羽白心里越难受。他从旁边拿过个本子,又递了支笔给吴狄:“把你爱人电话留一个,做紧急联络人。”
“留我爸的不行么?”
“都留下吧。”
写下两个电话号码,吴狄突然捂住嘴然后敲敲胸口:“哎,又返酸,何大夫,你先给我治治这个毛病吧。”
“嗯,我待会让护士给你拿药去病房。”
“行,不打扰你了,结果出来麻烦你赶紧通知我啊。”
目送吴狄走出办公室,何羽白拿起电话,照着对方写下的其中一个号码拨打了出去。
那边接起电话,问:“哪位?”
“请问,是吴狄的爱人么?”
“呃……我是,您是?”
“我是大正综合医院的何羽白医生,吴狄的情况不太好,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务必尽快赶回来。”
听筒那边一阵长久的沉默。
“他得什么病了?”那边问。
“胃癌,已经……扩散了。”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断断续续传来抽气的声音:“我马上……马上回去……他……他自己……知道么?”
“我暂时没告诉他。”
“谢谢,请先……别告诉他……”那边顿了顿,“也别……告诉他父亲……我自己知道……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