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丹心(72)
“先坐下。”发现莫一凡全身抖得厉害额头还冒出虚汗,冷晋忙将他扶回刚刚的座位上,并让侍应生给上一杯加糖的牛奶,“你一直空腹喝红茶,低血糖了。”
喝过牛奶,莫一凡的颤抖渐渐平复。他握住冷晋置于桌面上的手,反反复复地看他,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冷晋与他四目相对,在那被岁月印下痕迹的眼睛里看到了满满的爱意,终是红了眼眶。
没错,这就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
接到急救中心的调度指令,大正综合派救护车出诊。几分钟前刚有五个闹事的醉汉被送进来,其他医生都忙着,唯一闲着的就是无法接外伤患者的何羽白,于是由他跟车。
才九点不到,路上还有点堵。救护车左右穿插一路狂飙到小区门口,何羽白下车后拎着急救箱匆匆跑进楼里。这是一栋老式的红砖楼,有四五十年的历史,从楼门开始的墙上便被贴满了小广告和喷上去的电话号码。没有电梯,患者家在六楼,跑上去对头天夜里被冷晋烙饼一样翻来覆去折腾的何羽白来说,确实是个挑战。
敲开六零二号室的大门,何羽白气喘吁吁地问:“请问……是……王舒勤家么?”
开门的男人警惕地朝他身后张望了一眼,做贼似的压低声音:“对,您请进。”
“等一下……后面……还有我同事。”何羽白进屋后见他要关门赶忙制止,“他拎着担架……走的慢。”
男人皱了下眉头,又冲从卧室里探出头的孩子瞪了下眼,示意他别掺和大人的事儿。何羽白环顾了一下四周——客厅里的杂物堆得乱七八糟,地板上到处都是暗沉的污渍,踩上去有种粘鞋底的感觉。
可以说,家不像个家。
“患者在哪?什么情况?您是他什么人?”何羽白稍稍喘顺了口气。
“我是他丈夫。”男人沉声道。
这时拎着担架的同事也进屋了,丈夫赶忙把门关上,那谨小慎微的模样就好像屋里有什么天大的秘密怕被人知道一样。然后他把何羽白带到卫生间门口,拉开门。
何羽白眉头微皱——这卫生间也脏得可以,看上去有年头没打扫过了,马桶和洗手池上的白瓷都被侵蚀成了黄色。患者就蜷缩在脏兮兮的地上,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何羽白赶忙上前蹲下身,扣住患者的颈侧。
还好,有微弱的脉搏。
“他以前有什么病?”
何羽白戴上手套,边问边查体。患者体态消瘦呼吸微弱,面色暗黄腹部柔软,触诊未见明显异常。
“就……身体一直不太好……”丈夫支吾着,“也没……没什么大毛病……”
“晚上吃的什么?昏倒之前有没有说哪不舒服?”
“喝了点鱼肉粥……没听他说……不舒服……”
翻开患者的眼皮,何羽白注意到对方的瞳孔明显缩小。他立刻抬起头,四下张望了一阵,同时余光注意到那位丈夫的表情变得愈加局促不安。
根据患者瞳孔和身体状态,以及丈夫吞吞吐吐的态度,他判断患者极有可能是因吸毒过量导致的神经中枢抑制而产生昏厥。但周围没有发现针筒,于是他撸起患者的袖管,也没看到针眼。
“他是否有药物滥用史?”何羽白提问时尽可能保全对方的颜面。
丈夫一个劲儿地摇头,这倒是在何羽白的意料之中。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也有可能是怕他们报警。
何羽白无奈地劝道:“先生,我们得救他的命,请您务必如实告知。”
“没有没有,真没有,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男人还在嘴硬。
越过对方的肩膀,何羽白与同事交换过目光。同事开始装作很随意地到处查看,试图找到患者吸毒的证据。
很快,他冲何羽白摇摇头。
何羽白稍稍咬住嘴唇,突然他发现患者脚上的袜子穿得不大对劲——右脚的袜跟穿到脚面上了。见他要去揪那只袜子,患者的丈夫立刻冲过来试图阻止,但被担架员给一把拽住。
检查后不出所料,患者的脚趾缝中有新鲜和陈旧的针孔。何羽白推测对方的大腿内侧的静脉处应该也有针孔,这些地方很隐秘,夏天不易被人发现。他埋怨地看了眼那位满面愁容、一个劲求他们“别报警,孩子还小”的丈夫,从急救箱里取出支纳洛酮,敲开安瓿瓶用针筒抽取后为患者注射。
患者很快便苏醒过来,眼神涣散地望着眼前的白大褂,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何羽白低头轻劝道:“孩子还小,为他着想的话,以后别再碰那些东西了。”
患者紧紧闭上眼,侧过头,泪水无声地滑落。
人没事了,不管是患者和家属都拒绝去医院,倒是结清了出诊费用。何羽白留下医嘱,看了眼那个怯生生扒着门缝瞧他们的孩子,叹息着离开。
顺着楼梯往下走,刚走了两层,何羽白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下意识地去抓扶手却捞了个空。要不是担架员眼疾手快拽了他一把,这会儿得滚到楼梯下面去。
“没事儿吧,何大夫?”担架员关切地问。
“没……没事儿。”
何羽白闭眼忍过这阵晕。想必是最近太累了,外加刚一口气爬六楼,体力消耗过猛。救人时是顾不上,现在放松下来他才注意到腿还在抖。
等明天得跟冷主任谈谈,他想。不能再夜夜笙歌了,身体真受不了。
与此同时,冷晋正在和莫一凡坐在海边的堤坝上,每人手里捧着碗热气腾腾的关东煮。卖关东煮的大爷就在离他们不远的步行道边招呼生意,虽然天气很冷,但来海边牵手闲逛谈恋爱的小年轻还真不少,使得生意相当红火。
冷晋问莫一凡想吃什么,莫一凡就让他把车开到这里来了。
“以前我常常陪你父亲来这里,”莫一凡指着不远处的一块礁石,现在正在涨潮,礁石在海浪中忽隐忽现,“我们就坐在那,喝啤酒,吃烤串。”
冷晋沉默了一会,问:“在我出生之前还是之后?”
“……”莫一凡失落地垂下头,“对不起,阿晋,是我那个时候太天真了……以为宏武他会为了我……离婚。”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冷晋拍拍他的手,抱以宽容的微笑。
莫一凡握住冷晋的手,蜷起微凉的指尖,叹道:“宏武那时年轻英俊,又管理着半个集团的业务,说出来的话都是我从来没听过的真知灼见……我被他迷住了,就算知道他是有妇之夫,也还是……还是……”
他将额头抵在冷晋的肩膀上,羞愧得无法继续说下去。
冷晋叹了口气:“我爸这辈子对不起的人不光是你,还有我妈,还有我……但他现在人都不在了,是非功过,随他去吧。”
稍稍直起身,莫一凡把自己碗里的牛肉丸拨到冷晋的碗里——他看冷晋已经吃完了——说:“阿晋,这个吃不饱吧?不好意思,非要你陪我来这里。”
“没事,习惯了,饥一顿饱一顿的。”
虽然海风很冷,但冷晋心里暖呼呼的。缺失多年的关爱,如同天降般回到身边。
“你还年轻,得注意身体。”莫一凡说着,突然咳了两声。他赶紧用面巾纸捂住嘴,然后把那团纸使劲攥在手中。
“这太冷了,要不——”冷晋话说一半,突然顿住声音。
借着路灯的灯光,他清楚地看到莫一凡嘴唇上沾染着刺目的鲜红。
TBC
第74章
“我看是支气管扩张, 最好再做个CT确认一下。”
何羽白看过插在灯箱上的片子, 转头将诊断告知抱臂垂眼望向地面的冷晋。冷晋这才有勇气看向X光片, 确实如何羽白所说, 不是癌症。
但这并不能让他彻底放松。支气管扩张难以治愈,大多会在急性起病后转成慢性。发展下去,当肺组织广泛纤维化、毛细血管床遭到严重破坏时, 可导致肺动脉高压,引起肺源性心脏病。
沉思片刻,冷晋说:“先上氨甲环酸止血,等细菌培养结果出来再定用什么抗生素。”
“查个免疫四项吧,要是低,还得加丙种球蛋白。”何羽白提醒他。
刚冷晋把莫一凡送到急诊时脸都急白了,何羽白是真没见过对方如此失了主心骨的模样。但一听是咯血,他倒是能理解冷晋。好不容易有个亲人了, 却又有可能面临与死神打拉锯战,谁心里也不好受。
“好。”冷晋缓缓呼出口气,“抽完血我带他去办住院手续。”
交待护士去给急诊观察室里的莫一凡抽血,何羽白轻声劝道:“别着急, 还处于早期, 药物能控制住。”
“哎, 他咯血半年多了,自己也以为是肺癌, 要不是我硬把他拖来, 他连看都不想看。”屋里还有其他同事在, 冷晋脸皮再厚也不好明目张胆将何羽白搂进怀里,尽管他很需要对方的体温。
何羽白无奈摇头:“有的人是这样,讳疾忌医,只要不亲耳听到医生的诊断,就还能逃避现实自我安慰说没事。”
“是,我刚也说他来着。”冷晋点了下头,“你忙,我去给他办住院手续。”
何羽白赶在冷晋离开之前说:“我来管床吧,二十床空着。”
“放三床,我管。”
冷晋回过头,忽然注意到何羽白的脸有点红,刚光顾着着急莫一凡的事儿了没留心到。他退回两步抬手贴住对方的颈侧,感觉微微发烫,于是皱眉要求:“好像有点发烧,测个体温去。”
“37°3,我刚量了,没事,就是这几天累的。”何羽白说着,回手按了按腰侧。
想起昨夜自己那索求无度的一幕,冷晋尴尬地咳了一声,说:“你回家歇着去吧,反正我已经回来了,夜班我来盯。”
“我再待会,你先给你爸把该办的手续办完。”
“嗯,难受就去我屋睡会。”冷晋把办公室钥匙摸出来交给他。
接下钥匙,何羽白点点头:“知道,你去陪莫叔叔吧,我也得回诊疗室了,刚上来的时候就已经压了二十多个号了。”
“自己多注意。”
一起出门到走廊上,冷晋还是趁四下无人时偷吻了下何羽白。
听完儿子的话,莫一凡起先还不大相信,对冷晋说:“没关系,阿晋,不用瞒我,是什么病就说什么。”
冷晋估计他也看不懂片子,便把X光室出具的报告交给他。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疑似支气管扩张”,这个做不了假。莫一凡戴上眼镜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终是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