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嘛躲我(18)
桶里装着水,并不容易推倒。毛球明白了自己在做无用功之后,垂头丧气地去了江遇之的另一边蹲着。
李家那个十岁的小孙子也提了桶、拿了钓竿过来,隔着江遇之三四米远直接坐在了地上,一句话也没说。
江遇之看他手法熟练地上饵抛竿,问道:“小学生作业写完了吗?”
李沐有着大人般的气定神闲,转过脸道:“今天的还没写。”
江遇之目光带着几分同情:“这么辛苦啊。”
李沐没有说话,从带来的瓶子里倒出一把鱼食,撒在自己鱼饵附近。
旁边小孩很快就钓了好几条鱼,江遇之瞥了一眼自己的桶,又看了一阵毫无动静的水面,把鱼竿插在土里,走到李沐那边蹲下,伸出一只手,说道:“鱼食也给我点儿呗。”
李沐把瓶子给他:“你自己倒。”
江遇之暗道这小孩还挺有个性,倒了鱼食就回了自己那边。
江奶奶坐在院中掐菜,见江遇之进来了,后面还跟着毛球,笑道:“钓了两个多钟头。”
江遇之把桶给她看,小鱼在桶里游来游去,数目还算可观。
他把桶放在地上,道:“待会儿送些给刘姨,我们还可以煮两餐。”说话间去厨房拿了个盆出来,“李爷爷那小孙子是不是整天不学习,只顾着钓鱼了,他在我后面来的,钓得比我还多。”
江奶奶看他分鱼,安慰道:“你这已经很多了。”
江遇之没说话,忽而想起什么,道:“对了,奶奶,下午我带你去一趟镇里哈。”
江奶奶疑惑道:“你要去镇里买什么东西吗?”
江遇之端起盆,道:“我要带你去看下医生,不然我不放心。”江奶奶还要说什么,他没给这个机会,对她眨了眨眼睛,“奶奶你也不想让我担心吧。”
江奶奶无言片刻,道:“好吧。”
“那我先去送鱼啦。”
中午是江遇之做的饭,味道上佳,江奶奶夸了他一通。
两点钟左右,他就带江奶奶去了镇里,检查结果出来,老人的身体并无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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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和平七
“汪,汪汪,汪汪汪——”
江遇之在小区里玩,不小心踩着了不知是哪家的大狗的尾巴,他怕狗咬他,赶紧往自己家跑,殊不知大狗本来没行动,看见他跑,就叫唤着跟在后面追。
“爸爸!爸爸!有狗,爸爸!狗!”江遇之一通瞎叫,带着奶音的哭腔都出来了。
江父出来喊他吃饭,没料到在楼梯口看见了儿子被狗追的场景。
江遇之远远地看到江父的身影,哭得更厉害了:“爸爸!”
那条狗是小区某个大爷养的,从不咬人,乖得很,此刻追着小孩还刻意放慢了速度,明显是在跟他玩儿。
江父蹲下身,张开双手,大笑着对江遇之喊道:“来来来,快来。”
江奶奶在楼上听到动静,打开窗户,看到这种情形,吓了一跳,着急地对江父喊:“你干嘛呢?快去把狗赶走。”
江母在厨房听到了,问什么情况。
江父抬头,对三楼的人道:“妈,没事儿,那狗不咬人。”
江奶奶的语速快了很多:“不咬人也不能这么干,这水泥地摔了要磕坏脑袋。”
江遇之扑进他爸怀里,江父往后踉跄了一下,举着胳肢窝把他抱了起来:“哎哟喂,你怎么这么重了呀。”
大狗绕着江父走动,仰着脑袋看江遇之。
江父一边笑一边缓缓给儿子拍背,江遇之趴在他肩头,惧意消失得一干二净,也不嚎哭了,睁大了眼睛俯视大狗。
江父转身:“行啦,上楼吃饭啰。”
江遇之在他怀里后仰,喊了一声:“爸爸。”
江父看他,再次笑了:“哭声这么大,一点儿眼泪都没有,合着你小子在演戏呢?”
江遇之垂下右手,只左手勾着江父脖子,看了一会儿楼梯,又转头去看被江父落在身后的狗。
“哐当”一声,江遇之突然心头一颤,睁开眼睛,愣在摇椅上,神情带着几分痴相。
江奶奶瞧见了,无奈地捡起毛球跳桌子踢下去的搪瓷杯,道:“被吵醒了?”
过了好一阵,江遇之才回她:“奶奶,我梦见我爸了。”
江奶奶心脏一抽,手紧紧地捏着刚捡起的杯子,把视线从江遇之脸上收回,许久没有说话。随着她的沉默,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凝滞了。
毛球窝在桌上,拖长声音地“喵”了一声,似乎是在感叹天气舒服,适合打盹,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两人的情绪。
江遇之把双手放在脑后,使了点力气,摇椅便轻轻晃动起来,木轴转动,发出细微的声响。他闭上眼,回味起刚才那个梦:“想念一个人的感觉可真好。奶奶,你想我爸吗?”
很久之后,江奶奶低低叹了一声,沉重得像烈日底下负千斤而行的游人:“想,怎么不想。”
从襁褓之中,到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到入学成人,立业成家,儿女满怀,甚至到……生命的终结,快乐的,不如人意的,每一个场景都历历在目,轻易牵动白发人的喜悲。
樟树青绿的叶子被微风吹得轻晃,在江遇之的脸上落了一层阴影。
“奶奶,你有多久没听过别人提起我爸了?一年,两年,还是自他走后从来没有?”江遇之问道。
小小一个乡村,最为亲近、最常走动的只刘叔一家,然而他们对这个话题小心翼翼,生怕触了哪根紧绷的弦,伤了老人的心。这样一来,口耳之间,怎么会有他的名字?
江奶奶的神情像枯萎的花,语气染上沉沉的悲伤:“所有人都不提。”
江遇之睁眼看她,老人微微曲了身子,垂着头,像在刹那之间失了支撑她立于天地间的精气神,这不就是刘叔他们怕看见的情况吗。
“所有人都不提,”江遇之慢慢重复她的话,发出一声寓意不明的轻笑,“就像所有人都忘了他,是吗?”
江奶奶猛地抬头,眼泪直下。
江遇之坐了起来,看着她继续道:“渐渐的,你也无由提起,他就像没来过一样。”
江奶奶摇头,蓄着的满眶泪水再次决堤:“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她需要救命的稻草,手在空中胡乱挥舞两下,抓住了江遇之的手:“遇宝,我真的好想你的爸爸。”
多年以后,江遇之再一次看见了奶奶露出这么激烈的情绪,仿佛是再也忍不住了,要把那几年沉默的悲伤全部爆发出来似的。
他动了动,把老人瘦小的手全包在自己的大掌之中,两人通过紧握的手相互温热着对方。
“我知道,奶奶,我知道。”江遇之捏了捏老人的手,语速很快,迫切地想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安慰,“我也想爸,看天觉得他在云上,看山觉得他像巍峨大山,看任一处风景都觉得有他。我妈,我妹,我,我们都像奶奶一样,这几年来,每一天都在想他,都在回忆。”
他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都带着镇定的作用,平缓柔软地安抚着江奶奶的情绪。
“奶奶,一个人的想念太寂寞了。”
江奶奶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江遇之与她四目相对,语气轻柔得像在哄小孩睡觉:“跟我回去,好不好?”
眼泪挤得眼眶发痒,江奶奶眨了下眼抹去这丝不适,泪滴顺着满是皱纹的脸滑落,没在深色的裤子中,不见踪迹。
这几年,奶奶老了很多,江遇之想。他抹掉老人的眼泪,再次道:“回去吧,奶奶。”
江奶奶很久没回话,江遇之便在旁边等着。
终于,老人抹了一把眼睛,慢慢收好情绪,露出一个浅笑:“我这是什么样,让孙子看笑话了。”
江遇之举手做出发誓的样子:“我保证这件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江奶奶被他这模样逗得彻底笑开,脸上像拨开云雾突见光明。
“奶奶这是同意了吧?”江遇之问道。
江奶奶看着他,叹了一声长气,不是之前的悲伤,反而夹着释然。她点了点头:“老人家就是麻烦,一说到回去,又舍不得你刘叔刘姨。”
江遇之觉得那不是大问题,道:“我们过年可以回来啊,而且我和江清风有假的时候也可以陪奶奶回来待几天,在城市生活久了,偶尔回回乡下也挺舒服的。”
江奶奶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遇宝,你真的是长大了。”
江遇之撇了撇嘴:“奶奶,我二十六七了,早就长大了。”
江奶奶道:“你爸二十六七的时候就有了你了。”
江遇之一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梁,视线微有闪躲,道:“奶奶,我这辈子是不会有孩子了。”
江奶奶想起他的取向,语重心长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该找一个……嗯,和你一样的孩子。”
江遇之默了一会儿,视线继续飘在某处,小声道:“奶奶,其实我有喜欢的人了。”
“什么?”江奶奶睁大眼睛,脸上洋溢起笑容,“真的呀?”
江遇之看着她,点头:“嗯,真的。”
江奶奶拉着他的手:“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遇之想了想,目光落在地面,嘴角带笑:“奶奶跟我回去了,迟早会见到他的。”
“你还卖起关子来了。”江奶奶好笑地看他一眼,“你们在一起了吗?”
“还没。”江遇之如实道,语气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低落,“他之前不太理我,现在才到能好好说话的地步。”
江奶奶拍了拍他:“遇宝,一世这么短,未来又不可知,能多在一起一天便多在一起一天。”
江遇之抬眼看她,坚定又踌躇,矛盾得很:“我想,可我怕他不肯。”
江奶奶看着自家孙子似有目标却心存犹豫的样子,暗道他是真的喜欢人家。轻轻笑了一声,道:“他不肯就再想想办法,天总归是塌不下来的。”
江遇之闻言沉思了片刻,不知想到什么,眼神亮了亮,笑道:“我知道了,我会尽早让奶奶看见他的。”
江奶奶微笑,手抚上了桌上的猫:“毛球也带走吧。”
“好,奶奶说带什么就带什么。”
夜幕降临,寂静安宁相随而来。
江遇之捏了手机去阳台,抬头仍见满天繁星。
“喂?”话筒里传来方海粟的声音。
“粟粟,还没睡啊?”江遇之问,笑意浸染的眼眸在黑夜之中格外明亮。
方海粟把桌上的书合上,整个身子往后靠在软椅上,闭上眼道:“快睡了。”
不知是不是睡前的缘故,耳边的声音含着一丝柔软,像海水滑过细沙的触感,与眼前月色一同撩人。
江遇之把手放在左胸口,感受心脏砰砰跳动,眼底也柔软万分。
方海粟许久没听到回应,睁眼,疑惑地喊了一声:“江遇之?”
“啊,在。”江遇之应道。
“怎么突然不说话?”
“就是……”江遇之停顿几秒,“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海粟无语,道:“男子汉大丈夫,请您有话直说。”
“想约你出来喝酒。”
方海粟愣了两秒,往后看了眼窗外,笑道:“有病吧,这么晚,而且这么远。”
“你现在当然不能喝,溃疡还没好完全呢。”江遇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