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99)
“我也做了梦。”韩思农忽然说。
“什么梦?”厉永奎愣了两秒问。
“是个美梦……”韩思农弯了弯眼角,“我梦见你买了一栋特别美的房子,院子也很漂亮,种的欧芹长了新芽很茁壮,你给我打电话,问我想不想吃,你可以用欧芹汁烤牛肉,做给我吃。
我很开心,就说好啊。然后你让我在家里等着,你摘好欧芹来找我。在梦里,我们住得不是很近,开车得要一个多小时吧……但你还是开来了,然后又花了三个小时做菜。你没吃一口,只看着我吃……”
韩思农停顿,舔了舔嘴唇,像是在回味梦境里的美味。
“然后呢?”厉永奎不自觉握紧了韩思农的手。
“我在梦里问你,无论多远,你都会奔过来,找我吗?”
“我是怎么回答的?”
“不辞万里。”韩思农盯着他。
“不辞万里吗?”厉永奎微微发颤。
“不辞万里。”韩思农确认。
第79章 chapter 77
苏素来探望韩思农,被厉永奎拦在了病房外。她瞪着他,摆出随时要同他撕扯的架势。
厉永奎并不怯,深知怎样才能打击到这个女人。他轻描淡写地告诉她,韩思农不想见她。
苏素不信,在门口大声地叫韩思农小名。房内无人回应,她周身的怒气便更浓烈了,连带着双眼也急红了,空气焦灼。
“你不要忘记了,我随时可以替他起诉你故意伤人。”厉永奎警告她,“韩思农告诉我的事实,很有说服力,再结合验伤报告,你可跑不了!”
苏素觉得情况急转直下,便开始扯着厉永奎胳膊,哇哇大哭。
厉永奎嫌恶地挣开她,告诉对方,如果再继续撒泼,就要叫保安来,直接赶她出去。
苏素悲从中来,可又面对厉永奎这般强势,实在没辙,决定暂时偃旗息鼓。
她离开时一步一回头,依然没死心,表情不屈,没有失落者的那种仓皇。
厉永奎盯着她远去的背影,面色凝重。尽管他自己也偏执,可他始终无法理解,为何血脉相连的控制欲会如此腐朽,愚昧到了邪恶的地步。
韩思农对厉永奎十分明晰地阐明过,不起诉苏素。当事人都放弃了,他厉永奎再坚持,就有了干涉意味,越俎代庖。
厉永奎搁下手头上的要务,只通过电话发号施令,做好了要陪韩思农一起养伤的打算。
严英后来又来了一次,韩思农对厉永奎使眼色,厉永奎识相地把空间留给两人。韩思农同严英商量完工作事宜,话题无可避免绕到了厉永奎身上。
“你们这算旧情复燃吗?”严英实在是太好奇了,毕竟两个大男人处对象,现代社会也不算稀奇,可身边亲近之人闹这一出,真是前所未闻。
韩思农脸上的神情一阵变换,却迟迟不答,严英怕自己唐突了,立刻找补,“我就是关心你啊,没其他的意思。你不想聊这个,我们就聊点别的。”
“不算。”韩思农垂下眼,从严英的角度看,对方好像在盯着掌心发愣。
然后,严英听见韩思农继续说:“他离不开我的,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严英不明所以,但还是按捺住了继续追问的好奇心。
韩思农出院前,厉永奎无意得知了韩庭也在这间医院住院。
那天,他一时大意,下错楼层,只顾着低头回复微信,并未发现走廊的陈设起了变化。
向前走了一段,他才回过神来,正准备返回电梯时,突地停住了脚步。
这条走廊的尽头有扇开窗,天气若是晴朗,阳光便会肆无忌惮地洒进来。
他在光的强烈延长线中,看见了两个人。他认出来了,那是一对母子,他熟悉的母子。
他们好像在小声议论什么。苏素拽着韩思农慢慢下滑,彷佛失去了全身力气,退化成低等的软骨动物。
韩思农僵直地站着,站在阳光里,看不清表情,却奇异地坚定安宁。
一个在拼命地崩溃,一个在努力地愈合。
隔了片刻,苏素松开儿子,踉跄地站了起来,走到一间病房门口站定,朝韩思农的方向张望。
韩思农貌似在思考,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更为安静沉稳的气场,近似于殉道者。他垂下头,又仰起,而后走了过去,同苏素并肩,一块进了病房。
上述的这一切发生得很快,只有十来分钟,厉永奎大概是唯一且未被注意到的看客。
他没有偷窥到秘密的惊诧和羞赧,相反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韩思农应该会让造孽的停止造孽了。
他悄悄撤退,后来打听出了,韩庭住在那间病房,情况很不好,危在旦夕。
韩思农拆线的时候,厉永奎一直在旁盯着,无比紧张。
他没有看太清那块儿伤处,韩思农也不愿意给他看清。在一晃而过的瞬间,他只觉得那里颜色新鲜,像是枯而后荣的粉嫩新生,覆盖在原先快要枯木朽株的皮囊之上。
他努力往积极的方向想,凭借着这道疤,韩思农再也不会回头,终于能从那破烂腐败的亲子关系里解脱。
苏素拼了命也没能留下来韩思农。她的爱太自私,比他厉永奎的自私。
正式出院那天,厉永奎收拾东西。韩思农没有避讳他,脱下病服。厉永奎不经意瞥了一眼,手上的动作骤然停止——
他终于看清了韩思农腰上的那截伤疤,没他想象的狰狞,像一条肥胖歪扭的小虫,有些贪心地趴在韩思农瘦瘦的腰肢。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抱住还未来得及穿好衣服的韩思农。温热赤裸的后背,陷入他的怀抱。他很小心地不去碰到韩思农的伤处。
“怎么了?”韩思农带着笑意问。
“以后,就是我和你了。”他将脸埋向韩思农后颈,闻到洁净的气息。
这气味焕然一新,像是把他俩都重新洗涤了一遍。
韩思农没有说话,柔柔拍了下他的手背。
他去吻韩思农的发梢,吻得又柔又轻,生怕因为过重过急,就碎了这刻柔情。
他和韩思农的接下来的日子,还有很长,一定很长。厉永奎坚信。
韩庭没有熬过秋天,韩思农就收到了他的死讯。死了也好,终于能从残破不堪的躯壳和冥顽不灵的意识里解脱。
韩思农不觉得自己绝情狠心,至少,他还愿意露一面,出席丧礼。
厉永奎知道消息后,很是担忧,想要陪同他一道回去。他禁不住厉永奎的央求,并且思量过后,觉得厉永奎出席也确实无妨。
严英颇为震惊,话里话外都在问,你这真是打算认真了,要把厉永奎扶正?
韩思农觉得他说法有失偏颇,厉永奎好歹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怎么会在乎「正不正」这种问题,他俩现在这样,顶多算是互相陪伴。
严英遗憾地摇了摇头,戏谑道,我看厉永奎倒是很在乎「正还是不正」。
韩思农笑笑,不想再争辩下去。
气温骤然下降得毫无征兆。从机场出来,两人不约而同接连打了几个大喷嚏。
他俩各自揉了揉略红的鼻尖,相视一笑。坐上车后,厉永奎靠近了些,膝盖抵住韩思农的膝盖,小声建议,“要不要先去商场买件外套?”
“你冷吗?”
“不是,我怕你冻着了。”
“就待两天回去,不用了。”
“行吧……”厉永奎撇撇嘴,装作看向窗外,手却没老实,偷偷摸过来,握住了韩思农的手,“反正你说了算。”
韩思农垂下眼,嘴角微微扬起,任他握着。
韩庭死了,并不能阻止活着的人继续快活。韩思农来送他最后一程,只是出于义务。
按照正常白事流程走,繁文缛节太多,韩家也不是那种热衷敲锣打鼓氛围的。
索性只设置了灵堂,以供吊唁。鉴于苏素和韩庭的社会亲友关系,登门悼念的人也不少。苏素迎来送往,疲乏不已。
她看见韩思农和厉永奎一起进门,一副坦荡磊落的模样,毫无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