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36)
韩思农脸色瘆人,不仅仅是白,还泛着气虚的蜡黄,原先能看见健康皮肉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这究竟是在做什么孽啊。苏素想,她不能原谅自己,可她又有什么坏心呢……
只不过是希望孩子能像大多数普通人那般,拥有一个循规蹈矩、却依然幸福的人生。
“妈——”韩思农睫毛颤颤,虚弱地睁开眼睛。
嗓子像破败的风箱在拉,难听且哑。
苏素止不住泪流,如果不是韩庭扶着她,她恨不得当场昏厥。
“我可以听话,按照你们的要求……”韩思农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半句。
夫妻俩一时没反应过来,均是一怔。
“但你们能否满足我一些愿望呢?”韩思农扯起嘴角,努力堆出笑。
他怎么能在这里跌落,他怎么能甘心做一只被待宰的羔羊,任人刀俎?!
他在脑海里慎重推演,一些不太成形的筹划渐渐浮出水面。他并不需要太急切,能往前推进一步,就是一步。
好像停顿了相当长的时间后,韩庭意外地第一个开口,“说吧。”
在这举重若轻的「说吧」二个字后,韩思农终于能真心地笑出来。
厉永奎是在HR办公室外,守到了韩思农。韩思农同父母谈妥条件,不久,便从疗养院出来了。
韩思农无端失踪了近一月,向多人打听,给出的一致答案是,被武之俣派遣到外地做封闭项目。
何项目需要如此保密?耀敏又不是国防企业,即使与国资企业有往来合作,但也不至于审慎到如此地步。
手机不接,邮件不回,彷佛从这世上蒸发一般。
结合韩思农之前的异样,他不得不怀疑,这其中有猫腻。
他有过打算,两周后,若韩思农依然杳无音讯,他决定采用极端手段——杀去他父母家,问个究竟。
“你怎么——”
厉永奎本来有汹涌的诘问,却在看见韩思农的一刹那,骤然闭塞。千言万语跌进了深涧,只余悚然。
这还是韩思农吗?
他简直不敢相认。
韩思农有这么瘦过吗?好似一阵风来,都可以将他刮倒。
他看起来异常憔悴、孱弱,光线淌在他身上,似乎都是种负重。
厉永奎只在电影里见过人会有这副姿态
——这是属于「劫后余生」的人。
他不由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根本不知疼。
韩思农察觉到了他凝滞的视线,对他作口型,别在这里。接着,韩思农朝他做了个几不可查的手势,去顶楼露台。
厉永奎稍稍回神,顺从地点了点头。
韩思农办完调职手续,就乘电梯往上。
武之俣大概是心中真的有愧,当韩思农提出职位变动申请时,不顾妻子的质疑,就擅自召开了股东大会,通过了这项调动。
更何况,明面上股东结构不发生改变,韩思农只不过去专心耕耘地产部门了,对他依然有益。
等待非典疫情过去后,耀敏必然要继续冲击IPO,他决定改变策略,借壳上市。
获取利润是没有边界的,即使要在灰色地带行走,在强大的诱惑之下,无人能幸免。
厉永奎听闻到身后的脚步声,迫不及待转身。
“怎么回事,你为什么——”
他问不出来下半句,因为在说话间,胸腔直泛酸,不知不觉,眼底竟然积攒了一圈水光。
“我没事。”韩思农平淡地笑笑。
“不要撒谎了!你不觉得自己这种样子很没有说服力吗?!”
厉永奎忽地拔高音调,他克制不了,面对这样一个韩思农,该怎样心平气和。
韩思农走到露台边缘,背虚虚靠上去,午后阳光毫无保留地圈住了他。
“天气真好啊。”韩思农感慨,不痛不痒。
厉永奎上前,想要去拽他,可韩思农轻巧地避开了接触。厉永奎落空,简直气急败坏,他正要开口,韩思农这时却发了声。
“帮我,我想要你帮我。”
“什么——”厉永奎蓦地愣住。
“小深,我需要你的帮助……”韩思农并没有看他,扬起头,盯着一洗如碧的天空道,“单打独斗,太难了,我希望你能陪我,熬过去。”
韩思农的神色在阳光下,微微变换。他还在看着蓝天,好像在那上方,云端的尽头,有什么目不转睛、值得被长久注视的目标。
望着这样的韩思农,熙囔、嘈杂、纷扰,倏忽变成了虚空,没有什么比此刻更重要了。厉永奎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这是从不示弱、从不轻易低头的韩思农啊。
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厉永奎卸下了紧绷,肩膀缓缓塌陷,默了半晌后,问:“你可不可以先告诉我,这段时间到底去哪儿了?”
“好……”韩思农侧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我生病了,小深,我去治病了。”
“什么病?”
“说不清楚,但不是癌症。”韩思农耸耸肩,“别担心,我不会死的。”
“治好了吗?”
“现在还没有根治的办法……”韩思农说,“以后呢,谁都不知道这算不算病。”
厉永奎被韩思农绕得云里雾里,只好转移话题,“说吧,想要我怎么帮你。”
韩思农抿了抿唇,“我准备注册一家壳公司,需要代持,法人代表是我妈妈,能帮我操作好吗?”
按照韩思农的交待,厉永奎很快便将注册事宜落实下来。
只是,其中有一个小插曲,让他有些在意。
他和另一名律师一起去找苏素签字盖章,苏素眼神复杂地在他俩之间游移,似乎在打量,在迟疑着什么。
他不傻,心知肚明,韩思农半遮半掩地只说了一半事实。但他已然做了心理建设,韩思农无论需要他做什么,都会坚定不移地去执行。
他才不在乎耀敏上市与否,如果韩思农会因为上市开心,那么上市就是对;
相反,如果上市不是韩思农所想,那么上市就是否。
他费了那么大周折镀金、拼搏,不就是为了献祭自己,任韩思农驱使吗?
韩思农掌管房地产部门后,一直关注于「炒地王」。
在耀敏二度冲击IPO的同时,韩思农向武之俣提出竞标地王。方珺和刘看山闻风而动,释出反对意见。
两人给出的理由,地价比房价还贵,又不能把握住政策风向……一旦上面紧缩,那就会让公司流动资金陷入无限大的缺口。
开发房地产,回笼资金周期差不多需要三年,在这三年内,主要目标还是应该集中在上市。
韩思农遇挫,倒也不恼。
董事会议结束后,同众人礼貌攀谈,摆出虚心受教的模样。这干人等,见他不像之前执拗,甚为满意,认为旁敲侧击的敲打成果显著。
这段时间,韩思农按照苏素要求,赴约相亲,这是他等价交换的结果。但每次会面后,直接无疾而终,没了下文。
女方那边言辞高度统一,认为性格不太合适,持观望姿态。
苏素心急火燎,认定韩思农在单方面耍把戏。可她又无其他伎俩,只能干瞪眼。
这天,Richard联系韩思农,告诉他自己将调职新加坡,算是升迁。彻底离开前,准备办一个Party。
韩思农赴约,他早已转换思想,拓展社交,便是拓展机会。更何况,Richard这类人的朋友圈,与他都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说不定哪天,就有未来的合作伙伴。
精英聚集的场合,韩思农的锋头也被掩去大半。Richard大老远看见他,挥手招呼。韩思农端着酒杯,从容不迫地穿过聊天人群。
“你?”Richard端详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韩思农挑挑眉毛。
“开发商压力这么大啊,怎么一下子瘦这么多?”Richard倒是直言不讳。
韩思农抿了口酒,笑道:“不是,前段时间生了病,就身体稍微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