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27)
厉永奎已经不在省城。他母亲遗体火化后,按照习俗,是回家乡安葬。
韩思农先坐飞机到省会,再坐火车到的县城。到达的时候,已经是隔天傍晚,太阳都快下山了。
在未与厉永奎深交前,韩思农几乎没听说过这个地方,西北省的一座小县城,周边全是贫困山区,地级市与之相比,都能称为繁华了。
厉永奎开着一辆三轮摩托车来火车站接他。
韩思农有些傻眼。他没想到,这小地方,不光火车站破败,竟然连辆出租车都没有。
厉永奎朝他努努嘴,“傻站着干嘛?”
韩思农叹了口气,决定入乡随俗。
厉永奎扶着摩托车把手,看他无端叹气,有些莫名其妙,稍缓才反应过来,这公子哥是在嫌弃呢。
“上不上来?”厉永奎脸色不太好,催促,“你不上来那你就只有靠脚走路了,我们这儿小巴公交都是班制的,一过晚八点,什么都没了!”
“别急嘛……”韩思农笑笑,一脚跨进三轮车后座,“我正在适应消化呢。行了,坐上了,走你!”
这后座是开放式的,小县城还有不少土路,坑坑洼洼,韩思农被颠得时不时向前冲。
稍猛一点儿的话,整个人就会直往厉永奎后背撞。虽然撞得力度不算什么,但总归有点妨碍厉永奎驾驶。
“抓紧点儿!可别真摔下去了!”厉永奎在前方说。
“抓哪儿啊?”韩思农犯愁。
厉永奎难得有机会损他,“你怎么像智商下降了,这还用我教你?哪里好抓就抓哪儿啊!”
韩思农从后方伸出手,几乎是搂的方式,掌住了厉永奎的腰。
“还有多久啊?”韩思农语气挺温柔地问。
天还没有完全黑,所以韩思农能够借着光线看见,厉永奎半透光的耳朵,微微红了。
“马上、马上就能到家了。”厉永奎有些结巴道。
没有大动干戈的仪式,灵堂设置得也很简易。厉永奎告诉他,他们母子俩在这里并无太多亲友,来拜祭的多是他母亲生前同事,人情交往十分淡泊。
韩思农闭眼敬了三炷香。
睁开眼,他盯着厉永奎母亲的遗照看了好一会儿。
大概是看得太投入,厉永奎在旁忍不住问:“怎么了?”
韩思农不说话,摇摇头。
厉永奎就没放在心上,转身去忙别的了。
“你跟你妈妈长得很像。”韩思农不知何时,走到厉永奎身后,淡淡地说,“你从来不和我讲这些。”
厉永奎停下手上动作,转身看韩思农。
韩思农就也看他。他们静静对望了一会儿。
厉永奎忽尔觉得胸腔肿胀,犯起细密的疼。他压抑住疼痛,开口,“我的事,不重要。”
韩思农走近,将他抱进怀里,嘴唇贴着他头发,有些强势道:“不要嘴硬。”
厉永奎僵滞几秒后,手臂收紧,回抱住了韩思农。
趁着韩思农在屋子里闲晃的时候,厉永奎给韩思农简单下了碗面,两个荷包蛋卧在最上层。
韩思农皱着眉头犯难,老实说,他现在没什么食欲。一是因为累,二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闻着蛋的味道,有些反胃。
“吃不下?”厉永奎觉察出韩思农面色不佳。
韩思农点点头,「嗯」了一声。
“那要不要去洗个澡,解解乏?”厉永奎提议。
韩思农正有此意,厉永奎便带着他进卫生间,教他如何使用淋浴。
韩思农洗完澡出来,穿得是厉永奎的旧睡衣,领口那块儿有些宽,半边锁骨和肩膀就露了出来。厉永奎对上他这副模样,貌似有些尴尬,慌张撤开视线。
韩思农不以为然,打了个哈欠。旅途奔波,他是真累了。
“困了?”厉永奎不确定问。
韩思农揉了揉眼睛,“有点。”
“那就赶紧休息吧。”厉永奎边说边推着他往卧室走。
整间屋子的格局是一室一厅,卧房里面用一层薄薄木板隔开,放了两张床。显而易见,母子俩曾经应是各占一侧。
母亲的床,厉永奎想维持原样,舍不得睡。他就只有将自己的床让给韩思农。
韩思农没有客气的意思,往床上一躺,被子一卷,跟在自家似的。
厉永奎有些呆怔地盯着他像蚕茧一样的身影。
厉永奎盯着看了好半天才上前,似乎想去碰一碰对方。当他快要接触到时,韩思农忽然翻了个身。
两双眼睛避无可避,撞在了一起。
韩思农并没有睡着,眼睛比往常更黑了些,直视厉永奎。
“小深。”韩思农压低声音,温柔叫他,厉永奎的心颤了颤。
“要不要上床睡觉?”在香港那会儿,韩思农也这么问过。
厉永奎缓缓走到床边,卸下一天的伪装,对着韩思农,眼泪决堤。
韩思农掀开被子的一角。
这么个举动,换作以往,的确会令人浮想联翩……但在眼下这种情景,倒是没了暧昧成分。
摁灭大灯,厉永奎背着韩思农躺下,在黑暗中说:“我给她买了房子,就在省城,她不去住。”
窗外的月光透进来,韩思农可以隐约看见厉永奎的后脑勺轮廓,还有肌肉微绷的后颈,掩藏在略长的发梢下。
“她一直都不肯告诉我,等到快不行了,实在瞒不住了,才来跟我说。我以为她是故意编了个理由,想要我回国,回到她身边……哪知道……”
“这不是你的错。”韩思农很少安慰人,能说出这种句子算是他的极限了。
他又添了一句,“意外和明天,谁都不知道哪一个会先到。”
厉永奎的胸腔又开始泛酸,还有疼。他转过身去,想好好看一看韩思农的脸。
黑暗里只有一个囫囵轮廓,连五官都是模糊的。没关系,不需要看清楚,只需要知道此时此刻,他在身边就好。
“你不是说我长得很像我妈妈吗……”厉永奎说了一半,停顿下来。
“嗯,是的。”韩思农替他接话,“很像,我从小到大,也经常被人说,跟妈妈长得像,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厉永奎下意识想,原来我俩还是有那么些不足挂齿的相似点。
韩思农突然轻笑了声,“我没跟别人说过这种话,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厉永奎心脏重重跳起来,如鼓擂。紊乱了一阵子后,他才能稍稍平复,开口说话。
“她这辈子一直在等一个人,就一个人,到死前,都在念叨着,一个根本都等不来的人。你说,她是固执得可怕,还是太傻?”
韩思农没有搭腔,在黑暗中异常安静。
厉永奎自嘲地笑了笑,“我觉得固执这一点,我跟她应该也很像。这是遗传吧,一辈子只能认一个人,从此就再也看不见其他人了。”
第二天睁眼的时候,韩思农发现,自己不知怎的,竟被厉永奎抱进了怀里。两人就这么个姿势,睡了大半晚上。他一动,厉永奎也醒了。
厉永奎的手没有撤走的意思,相反紧了紧,贴在他脖间问:“怎么瘦了这么多,有好好吃饭吗?”
“太忙了。”韩思农十分干脆。
“再忙也不能把身体累坏啊。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韩思农闷笑。
厉永奎奇怪,问他笑什么笑。
韩思农说:“你也会说这种话啊。”
“什么话?”厉永奎一头雾水。
“我以为你比较爱钱呢。”韩思农直截了当。
厉永奎讪讪,收回因为抱韩思农太久而有些麻的手臂,边揉手腕边说:“有人会不爱钱吗?不爱钱的人是傻子吧。”
韩思农已经起身,抻了抻腰,背对厉永奎,笑意非常明显地说:“啊,有人刚刚问了我什么,「钱重要还是命重要」?嗳,到底哪个更重要呢?”
厉永奎懒得回应对方的玩笑,抱着被子翻了个身,闭眼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