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133)
当然,以上原因,管中窥豹。
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金融风暴,就连厉永奎自己都没料到,竟一语成谶。
韩思农高估了自己扛风险的能力,但他有自己的高傲,自己的坚持,容不得他人置喙。
这番剖白,让厉永奎彻底懵了,他不得不耿耿于怀。
原来,他们之间那个巨大的结,没有被解开、抻平,竟是自己一叶障目。
好笑的是,严英作为一个局外人,都比自己看得更清。他坠入自怨自艾,从此只看得见自己的委屈和仇恨。
但……韩思农就没有错吗?
这个男人若即若离,被动接受一腔爱意,爱他的人,常常忐忑难安。他知道韩思农不会轻易言爱,可他不能接受韩思农完全不爱他,只是利用他。
为了韩思农,他算是一条道走到了黑。
在那会儿,通往爱人心的道路如此艰难滚烫,他每日如同承受着烈阳炙烤,踩在化了的柏油之上,晒得脱皮,脚底被烫出脓泡,却只能忍气吞声。
可爱人仍如一块冰,冒出咝咝寒气,没有丝毫积极反应。爱慢慢变得难堪,痛苦与自我怀疑,加剧侵吞了他。
厉永奎想,或者他们都是卑劣的。韩思农轻易抛弃他,但他自己也可以轻易背叛,并没有舍命陪君子的悟性。他们都不是东西,他们都是坏家伙。
过去纠正不过来了,唯一能做的,就是选择淡忘,将伤痕掩埋。
他们会聊到生死问题。
韩思农甚至带点调侃语气说起当初去瑞士,厉永奎突发感想,希望两人死后葬在一起。
厉永奎面色倏地沉了,嘴角向下撇,不小心扭脸,从镜中看到了自己的神态。
他吓了一跳,原来自己气恼的模样,竟是如此丑陋。韩思农看见他的这副神态,有多少次了?
韩思农见他撇着嘴角,一副难受、快要折断的样子,叹了口气。他听见他的叹息,调转目光,落到韩思农脸上。
“我以前上高中那会儿,很喜欢看一部小说。”韩思农突然说。
“什么小说?”
这样毫无征兆地转移话题,令厉永奎略感不适,他觉得韩思农大概又想逃避什么了。
“荒原狼。”
“讲什么的?”
“一个作家的故事吧,关于他发现梦想破碎与生活的真相。”韩思农笑了下,“这几年,我又重温了好几遍,每一遍都能有新的感受。之前看不懂的,没有意识到的,现在可以感同身受……”
厉永奎盯着韩思农,隐隐有了预感,他接下来说出的话非同小可。
“我对其中一段文字很有共鸣。作者说,当你做好信仰,准备牺牲,准备受苦受难时,其实世界根本不要求你有所作为,作出牺牲,世界根本管不了你那么多,生活并不是英雄角色及其类似事情的英雄史诗,美好生活的真实概念,是有一处优雅的房间,人们坐在里面吃吃喝喝,感到心满意足。ꁘ”
“以前,我当然会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过简单平凡的日子不就是碌碌无为吗?生活算什么,当然不足以抵抗我的理想和美梦。
我拼着一口气,去奔波拼搏,到处拉拢战友,拼凑商业版图,努力赚很多钱,财富与权利在手,的确会令人兴奋,有安全感。我自以为没什么欲望,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但其实……这也是份欲望……”
“我想我会得病,不仅仅是因为我体质差,或者遗传到了什么。病灶根源,在于我的心和思想。
我自认为有巨大的能量和煽动力,可以做出什么改变,至少守住我的一爿基业不在话下……
但这世间变幻是不可预测的,就跟命运一样。没想到,后来我会变成一个业界笑话,大家成天盯着我,热衷于调侃「韩思农会不会变卖企业套现跑路」……
虽是谣言,但久而久之,谁能受得住这番折磨?我大概运气真不太好,临门一脚时,很少瞄准。
这些年,眼见你越来越好,你说我不想攀比,那是不可能的。你是从我这里出走的,任谁都要拿我们两个来比较。”
厉永奎呆若木鸡,一时半会儿消化不过来。这番剖白,比之前更甚,彷佛一颗核弹,投掷下去,升起蘑菇云。
接收到信息的人,置身其中浓雾缭绕,脑里一片乱麻,耳边只有余震嗡鸣。
韩思农神情变得有些沧桑,慈悲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我从来不知道你的这些想法……”厉永奎突然不敢直视韩思农了,只觉得懊恼沮丧,“你哪怕是对我透露那么一点儿,我都可以帮你,我们可以好好商量,没必要争来斗去……”
韩思农摇摇头,“都过去了,以前的那个我,不可能向任何人示弱。”
厉永奎抿唇,鼓起勇气道:“为什么发现病情的伊始,不好好治病,非要一个人跑那么远?”
韩思农自嘲地笑了笑,模样坦然,“太震惊了吧,陷入一种自我怀疑。总觉得这是不是因果报应。不瞒你说,我这人还挺迷信的,可能我自以为我释然了,但其实还是在要面子。”
“你恨我吗?”厉永奎一眨不眨,看他。
“没什么恨不恨的……”韩思农笑笑,是他一贯的那种淡然,“我现在觉得生或者死都不重要了。我应该比很多人幸运,这个年纪了,还是有美丽的房间,可以接纳我。”
厉永奎知道他在打比方。
他觉得自己头昏脑胀的,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去表达、去面对。
“走了很远,又回到起点。”韩思农说。
在那一瞬间,厉永奎与他四目相接。厉永奎觉得,他们好像理解了彼此。
过了些时日,厉永奎向韩思农提议,去澳门疗养,长期住在严英家里,实在太不方便。
澳门的话,气候宜人,医疗设施不错。韩思农明白他的心思,呵呵笑着应付。
除去说服韩思农外,厉永奎知道,还需要找严英聊聊。他自愿躬身去找严英「谈判」。
严英当然是不同意,厉永奎不气馁,一改往日嚣张作风,笑得和煦,呈上白字黑字的保证书。
严英满腹狐疑,却还是认真看了厉永奎的保证书——
厉永奎出资包揽所有治疗费用,并附上了主治医师的详细信息,货真价实业界权威。
其中还有针对韩思农的干预治疗方案,以及饮食方案。内容很朴实,但确实参透了真心二字。
严英对厉永奎的感觉很复杂,此人阴晴不定,动不动就会翻脸不认人;
但从这段时间,厉永奎尽心尽力陪韩思农来看,他又的确用情至深……
如果不是因为爱,依厉永奎现在的地位和能力,真没必要腆着脸来讨好韩思农和自己。
严英没有当场答应厉永奎,他去问韩思农,到底怎么考虑的。毕竟这件事,他得首先照顾当事人的感受。
韩思农告诉他,可以,他愿意跟着厉永奎一块去澳门。
听到这个回答,严英愣怔,但老实说,没什么好意外的。他俩这些年,好的时候不分你我,坏的时候喊打喊杀,自己始终只是一个旁观者,确实没法感同身受。
他自己年龄都不小了,更何况韩思农和厉永奎比他还稍长几岁,这个年纪再折腾下去,既无意义,还纯粹浪费精力。
回到澳门的那所房子,韩思农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和厉永奎车里的类似,暧昧浓烈,四处弥漫。
厉永奎发觉他的表情变化,索性承认,“你以前喷过这款香水,我挺喜欢的。”
气味比记忆更实在,甚至更能持续长久。
韩思农笑了笑,没说什么。
长期没人住,窗帘就很少拉开,室内光线昏暗,家具、挂画、楼梯,在暗中隐去了真实轮廓。
院子里的植物没有好好打理,凋落许多,散在小径上,积累出薄薄一层,踩上去嘎吱作响。
“我明天找人来整理。”厉永奎站在他身后,受了委屈似地叹息,“我这次忘记了提前通知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