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流(11)
“可这样一来,他们这次回去之后肯定会有所提防,我们接下来的那些安排都会比较难开展。不如您之后……”周助理有些为难。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随月生的脾气有多差,以至于就连建议都只敢这么拐弯抹角地提。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了陶家的后门,随月生就像是看不见周遭站着的陶家保镖似的,定定地盯着外面那片曾经围着栅栏的空地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太久没回来了,可陶家看上去和十年前比起来居然没怎么变。这事倒算不上好坏,但实在是太容易让他因此陷入久远的回忆之中。
好在这里还是拆掉了,让他想起自己如今是二十七,而不是十七。
……拆了也好,省的陶风澈再去乱扒拉鹅玩。不过那次之后陶家应该是没胆子再养鹅了,只是不知道陶风澈到底长记性没。
随月生沉默地注视着一片空地,周助理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看一片空地看得那么全神贯注,也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叹口气,又摇摇头笑了一下,但还是知趣地保持了沉默。
他之所以能脱颖而出,被随月生选中作为贴身助理,就是因为他知道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不该他知道的事情不要好奇,即使看到了,也一律当做没看见。
一行人均是屏气凝神不敢打扰,只静静地等随月生自己回过神来。
好在他这次没有走神很久。
不过片刻,随月生便收回视线,毫不留恋地转身往陶家正门的方向走去。他突然一嗤:“好像我要是低调了,这群人就能乖乖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老老实实滚去吃草似的。”
“想要让流着涎水的鬣狗学乖的方法,只有拔掉爪子,再敲掉獠牙这一种。”他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别忘了我到底为什么回国。”
“是!”周助理赶忙低头,再不敢多言。
···
与此同时,陶家餐厅。
今天用餐的人多了个赵嘉阳,餐桌上的菜色也随之变成了六菜一汤。厨房使尽了浑身解数,专门做了这两叔侄喜欢的菜,可不管是谁都没什么胃口。
陶知行的遗嘱让人如鲠在喉,再好的美味佳肴也一样味如嚼蜡。
陶风澈随便动了几筷子,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但还是逼着自己吃了个半饱,再转头一看,赵嘉阳也是沉着张脸,面前的饭菜都没怎么动。
不愧是老头子,活着的时候在外叱咤风云,回到家了就拍着桌子跟自己吵架;现在即便是横死,也不让人安生,搞了个这种遗嘱出来,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陶风澈没给赵嘉阳夹菜,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叔叔,你今天晚上要在这边住吗?”
赵嘉阳被他打断了沉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了,我等下还有别的事。”
陶风澈有点失望,但还是点点头,没继续问下去。
饭后,赵嘉阳匆匆离去,陶家的佣人将碗筷收走,又将餐桌打扫干净,整个过程完全无声,陶风澈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还是有点没反应过来。
他之前一直忙着操办父亲的丧事,忙得像是个陀螺,如今突然一下子闲下来,简直要被铺天盖地的孤寂所淹没。陶家的宅子大得像是一座迷宫,而主宅三楼卧室的那扇门后面,是真的再也不会有人居住了。
随月生并不准备搬去陶知行曾经住过的房间,而是继续住在他自己曾经住过的客房里,但客房没有配备独立的书房,三楼的那间书房,肯定是要换一个新的主人了。
属于陶知行的那个时代,终究是过去了。
……也不知道随月生到时候打算怎么处置自己这个“前朝余孽”,不过估计下场不会太好。毕竟先前在灵堂里,他看上去好像真的完全不打算再跟他有交集了似的。
陶风澈突然因为这个假设而感到了一阵烦躁,他皱了下眉,起身往门口走。
“少爷要出门吗?”万能管家神出鬼没,“需要帮您叫司机吗?现在外面不怎么安全,还是多带几个保镖吧。”
陶风澈摇摇头:“我去靶场,顺便找个人去练武场等我。”
原来还是留在家里啊。徐松笑眯眯地一点头,掏出专用的联络设备按了几个键。
陶风澈走到靶场时,饭后消食完毕,场内也一切准备就绪,他沉着张脸,站在五十米外,掏出手枪对着靶子开始不断点射。旁边的电子计分器飞速报数,他理都没理,一刻不停地打完了一百发子弹才终于停手。
9.1mm口径的手枪后坐力极大,一刻不停地打完一百发对陶风澈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负担。他把枪搁在桌上,沉默地活动了一下被震得发麻的手腕和酸胀的肩。
“少爷,八十三个十环,剩下十七个都在九点五环到九点九环之间。”旁边站着的人赶紧拍马屁,“几天不见,少爷的枪法又精准了不少。”
“恩。”陶风澈点点头,没什么反应。
他八岁那年跟着随月生一起来靶场,两个人都是第一次碰枪,他打了个可怜兮兮的三环,随月生却是已经能打到九环之内了,真是天生的枪械天才。
他又想起来几个小时前,后者跳过瞄准,直接点射孙老胸口白花的那一枪。如果换做陶风澈来,他自问自己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
这人的枪法简直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如果有可能,真想跟他一起来靶场再比试比试啊。
这个念头很是突兀,刚一冒头便被陶风澈死死地压回了心底——比什么比,这人现在活像是不认识自己了一样,可明明小时候还一直在一起玩。
……也有可能只是自己拿他当玩伴。或许对于随月生来说,陪自己玩耍只不过是陶知行交代下来的一个任务,要不然,他也不会走得那么毫无留恋。
十年来,这人完全销声匿迹,连一句话都没带给自己。
陶风澈突然泄气,一言不发地去了位于一楼的练武场,开始跟早早等候在此的保镖对练。
毕竟还是少年人,陶风澈的体格和久经训练的保镖相比还是纤细不少。对练时不论身份,保镖虽然没下死手,但也没放水,陶风澈被他虐了一整个晚上,终于成功用巧劲把对方撂倒在地。
“不来了。”陶风澈摆摆手,气喘吁吁地擦了擦都快流到眼睛里的汗。
他整个人仿佛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保镖有些担心:“要叫医生来吗?”
“犯不着,你又没下死手。”陶风澈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往住宅走了。
激烈运动之后,陶风澈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在酸胀的肌肉上了,脑子里的杂乱思绪一扫而空。终于达到目的的陶风澈显得放松不少,简单洗漱后便上了床。
自从得知陶知行出事,他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如今整个人被松软蓬松的床铺所包裹,和靠着棺椁的触感比起来,简直像是躺在一朵云上。
陶风澈瞬间松懈下来,几乎是刚合上眼便飞速进入了梦乡。
可他却并没能像自己所期望的那样一夜好梦。半夜三点,陶风澈浑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他呼吸急促,心脏狂跳,靠在床头好一会儿才终于缓过劲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天里遇见随月生,又情绪起伏过大,导致日有所思一夜有所梦,他今晚的梦境全都跟随月生有关。但却不是什么好梦。
在他今晚的梦里,随月生不断重复着各种光怪陆离的死法,唯一的共同点是死状凄惨,血肉模糊,几乎不成人形。而到了最后的那一次,陶风澈只记得有一个杀人狂魔追着他们俩一路猛跑,将随月生锯成一滩肉泥之后,终于将电锯对准了陶风澈。
看着不断滚动的锋利锯齿在自己眼前不断放大,可自己却像是被胶水死死黏在原地一样动弹不得,这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陶风澈不自觉地动动手脚,确认自己已经成功回到现实,且四肢俱在,肉体完好无损后,才翻身下床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拿着毛巾擦拭脸上水珠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很多年以前,随月生还在陶家的时候,他也是做过噩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