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居上(9)
穆家老宅位于B市郊外,是那种传统的大宅,清末时流传到了穆家先祖手里。搁在今天,几乎可以炒出天价。
朱红的大门威严地耸立着,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就如同上方悬挂的牌匾上的“穆府”两个字,象征着强权与不可违背的意志。
这是穆峥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第一次是十五年前,穆景曜带他过来见那位掌控着一切的权威者,把他的姓由夏改成了穆。
而如今再次踏入这个地方,唯一在他身边的还是他的小舅舅。
穆景曜按着他的肩膀,轻声道:“别怕,舅舅陪着你。”
穆峥闻言笑了,是那种很温和很轻柔的笑,跟在管家身后穿过长长的回廊,重重月门,进到了穆景晴的病房里,他的笑容始终没有一丝变化,甚至很和气地同众人打招呼:“各位,下午好。”
他看向坐在中间,如众星拱月般的老者:“外公。”又转向病床前低垂着眉眼坐着的男人,“爸爸。”
那男人看了他一眼,仿佛没听到般转回了头。
最后穆峥举步往前走,人群随着他的脚步渐渐退开。
他的身高足以俯视病房里的所有人,他那样的俊美优雅,嘴角的笑容温和惬意,仿佛不是来探病,而是走在舞台上享受万众瞩目的荣耀,周身不可忽视的强大气场逼迫得众人纷纷为他让路。
他走到病床的另一侧,微微弯下了腰,温柔地说道:“妈妈,您记得我吗?”
床上的女人形容枯槁,长久的精神疾病令她数十年都状若疯魔,到了弥留之际,她仿佛忽然清醒了过来。面色是蜡黄的,然而那双眼睛却清亮,仍旧漂亮得不可方物,仔细看看,仿佛与穆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的脸上扣着氧气罩,这令她的面孔微微变形,可是她的目光朝向很明确,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始终是望着病床前一脸冷漠的男人的。
听到穆峥的声音,她仿佛有了些反应,眼珠转了转,却又很快回到了夏樊声脸上。
然而这一个微小的动作之后,她的胸口突然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双眼睁了睁,又睁了睁,突然之间睁到了最大,瞳孔渐渐涣散,片刻后,她的胸脯不动了。
监控机发出拉长了的刺耳的“滴——”声,心电图变成了一条平稳的直线。
直到这一刻,穆峥才直起身,仍是那样温和的声音道:“再见,妈妈。”
他的目光从女人死不瞑目的双眼上移开,看向了那双眼睛望着的方向。
夏樊声似乎被这可怖的景象惊住了,盯着那双大睁着死死看着他的眼睛,胸口不停地起伏,艰难地喘着气。
他带着眼镜,面容英俊儒雅,即使是恐惧也没有使他失去多少风度。
穆峥知道他如今是国内一所顶尖的艺术院校的教授,在书画领域声望斐然,他的妻子前些年也过世了,死于肝癌。
他的目光又转向房里的其他人,没有一个认识的。死亡阴影的笼罩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片沉重,仿佛他们跟死者有着多么深刻的感情似的。看着他的目光犹如看着一个怪物,同时又有着隐约的忌惮。
而穆家的掌权人,那位权威的老者一双厉眼正紧盯着他,嘴角严肃地下抿,仿佛随时都将出口痛斥他的所作所为。
看完了所有人脸上的表情,穆峥保持着一脸如沐春风的笑容,风度翩翩地一点头:“告辞。”
直到走出那座死气沉沉的大宅,坐上了车,穆峥翘起的嘴角才瞬间落了下来,靠在车椅上,一脸漫不经心的冷漠,眼神却是极致的阴翳。
车里一片压抑的沉默,良久,穆景曜开口道:“去过拳场了?”
穆峥不做声,片刻后,微一点头。
“再去一次吧。”穆景曜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手掌温暖而有力,就像小时候一样,“我陪你去。”
穆峥摇了摇头,沉默半晌,忽然道:“案子怎么样了?”
“……还没与事务所交涉。”
“明天约一次吧,我去谈。”
“……好。”
第九章
第二天,穆峥在云图的总裁办公室约见了裴昭闻。
穆景曜不在。
穆景晴去世,老爷子下令穆家所有人必须到场,参议葬礼事宜,包括穆峥,被穆景曜一口回绝了。
——如果有可能,他恨不得穆峥一辈子都不要见到那乌烟瘴气的一大家子,连葬礼都不必再去。
裴昭闻第二次来到云图,距离上次也不过两天的工夫,等待他的却是全然不同的心情。
秘书为他打开门,裴昭闻踏进一步,一眼便望见办公桌后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霎时呼吸一滞,脚步顿住,片刻后方恢复如常,沉稳地举步向那人走去。
穆峥戴着眼镜,在他走近时抬起头来望着他,唇角的笑容很淡,听不出情绪的声音道:“裴律师,早。”
“早。”
裴昭闻心中莫名有种异样的感觉,令他不由自主地望进镜片后的那双眼。
同他在一起时,穆峥很少戴眼镜,此刻这模样看起来几乎有些陌生。
他仍记得昨日站在对方身边的那个少年,那钦慕而热烈的眼神,坦荡,真挚,无所畏惧。
——与眼前这人,与他自己,都截然不同。
就像他永远看不懂那双从来都温和有礼的眼眸中所蕴藏的真正情绪,看不懂此刻那深邃平静的目光里究竟压抑着什么样的感情。
镜片些微的反光阻碍了裴昭闻的探究,心中波澜渐起,语气却仍是淡漠的:“请谈谈案件的始末。”他没有称呼对方。
隔着一张办公桌,穆峥轻笑了声:“真是无情啊,一旦断了关系,这么快就不认得我了?”
裴昭闻低头整理着文件,平静道:“我们什么关系?”
“你说呢?”
裴昭闻停下动作,抬眼看着他道:“不是师兄弟的关系吗?”
穆峥闻言便笑了,他的声音向来清朗温润,笑起来尤为动人,有种直击耳膜的惑人魅力,令人心悸。
裴昭闻喉结不明显地动了动,望着穆峥撇开的侧脸。他的轮廓分明,唇角带笑,眼睫长而浓黑,微微垂着,遮住了眸中清浅的光,自脸颊至脖颈的弧度无一处不完美,微敞的衬衣领口露出一抹清晰的锁骨——精致,且性感。
裴昭闻垂眸,不动声色地避开了目光,胸腔中,一股热意缓慢攀升。
穆峥目光微斜,看着对面那人八风不动的模样,眸中浮起意味不明的光,止了笑,点头道:“说得不错。我们来谈谈案子吧。”
“具体要从去年说起……”
涉及专业领域,裴昭闻的能力毋庸置疑,待穆峥说清前因后果,他提了几个问题,一针见血,非常的犀利,举手投足间从容不迫的气度与言辞间的坚毅沉稳令他有种难言的魅力,锋芒毕露,摄人心魄。
那风采落在穆峥眼里,几乎令他移不开目光。
裴昭闻抬起头,瞬间撞进他眼中,顿了顿,沉声道:“怎么样?”四目相交,犹如一场无声的较量,谁也没有率先避开眼神。
异样的心悸感再度袭上心头,裴昭闻不动声色道:“案件并不复杂,如果起诉,必然不会输。但是索赔方面,要看证据的力度。”
穆峥唇角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向后靠着椅背,仿佛意兴阑珊,指尖轻敲了敲桌面,漫不经心道:“不必担心,证据……足够了。不光要赢,还要赢得漂亮。”他笑了笑,“索赔,要让对方赔到倾家荡产。”
裴昭闻看着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一瞬间情绪这样外露,他感觉得到,穆峥其实并没有太将这件案子放在心上,这顷刻的冷冽气息也并非因谈及输赢。
空气里浮动着一股奇异的躁动与阴郁,自进入这间办公室便萦绕在裴昭闻心中的违和感已扩大到难以遏制的地步——今天的穆峥是他全然不熟悉的,无论是眼神中时不时溢出的冷漠的压迫感,还是这样反复无常的情绪,都与从前在他面前的模样大相径庭。
这个人从来都是温和的,彬彬有礼,风度翩翩。裴昭闻总是看不透他,到了这一刻,却不由自主地说道:“你不高兴。”
穆峥挑了挑眉,神色未变:“何以见得?”
他的目光仍旧没有移开,令裴昭闻感到一种莫名的窒息感,仿佛那眼神中含着什么阴晦又冷冽的意味。
裴昭闻终于移开眼,结束了这场莫名奇妙的视线交锋,平静道:“起诉书今天会提交,后续的证据、证人也需要尽快准备好。”
穆峥还是看着他,口中道:“我的确不高兴。”
裴昭闻呼吸一滞,片刻后,低声道:“为什么?”他意识到必然有什么变故,使得这人如此反常。担忧的心情迫切而急促,他却不能表露分毫。
穆峥一手撑着脸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眉角,淡漠的声音道:“我的母亲去世了。”
裴昭闻震惊地看向他,对方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眼睫微垂着,看不出情绪。
“……节哀。”静默半晌,裴昭闻只能这样说道。
穆峥笑了笑,那笑容中似有讽刺,却莫名地令裴昭闻难过起来,窒闷的情绪充塞胸臆,几乎让他坐立不安。
穆峥缓慢地眨了眨眼,漠然道:“今天就到这里吧,证据稍后发给你,有些是机密,你看着处理就好。”
他整个人仿佛笼罩在阴影里,神色中看不出多少难过的情绪,气息却十分阴郁冷漠,压抑的气场使得裴昭闻也跟着心绪不宁。
他应该离开的,可是面对这样的穆峥,他竟说不出告别的话。
这样的气氛几乎使他局促起来,裴昭闻垂眸看了眼手表,嘴唇动了动,末了,缓缓开口道:“好。快中午了,一起吃饭吧。”
他做不到漠不关心,即使是伪装也没有办法坦然划开界线。对他而言,这样的穆峥是陌生的,却仍然同初见时一样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谁能想到,这人难得对他坦露情绪的冰山一角,竟是在他们分开以后?
在他的对面,穆峥笑了笑,抬手取下眼镜,这个动作遮住了他眸中深沉幽暗的光,他应道:“好。”
两人找了家中餐厅吃饭。
直到入座后,裴昭闻仍觉得不真实,实在是这样的场面太过难得,过去三年中,他们一同吃饭的时间都少之又少。最初同居时,他的事业刚起步,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到后来,穆峥开始拍戏,见面少了,欲|望却多了,几乎再没有此刻这样安静相处的时光。
两个人对坐着,莫名的气场笼罩着他们,偶尔的目光交接更催化了那股躁动的心绪,沉默的表象下,仿佛有什么在蠢蠢欲动,一星半点的撩拨就能让禁锢的野兽冲闸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