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居上(31)
这一场耗时并不长,老话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江麟显然将个中精髓发挥到了极致,加之敏锐的洞察力,觑准了对手快而失误的时机,一击制敌,至此再未给对方出招的机会。
待得比赛结束,裴昭闻回过神,才发觉自己也被牵动着心神,背后出了一层的汗。
下一步该怎么做?
裴昭闻思绪电转,很快起身,朝江麟离开的方向跟上去。
与其暗渡陈仓,不如明修栈道。杨进已将格斗场里所有的忌讳同他分说过,要想在这里追查一个人而不被察觉,以他目前的状况,绝无可能。索性便将一切放在明面上,他可以通过江麟本人探知他想知道的事,其余的便该袁旻出手了。
许是多少受了些伤的缘故,江麟走得不快,裴昭闻很快穿过人群追上了他,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
那一刹那,裴昭闻清晰地感觉到了接触的瞬间青年身躯的紧绷与戒备,对方猛地转过身,待看清来人面容,顿时露出了极为诧异的神色。
“裴……先生——”江麟目光在四下一扫而过,见无人注意到他们这边,很快带着人找了个僻静些的角落,讶异道,“裴律师,你怎么在这?”
此刻,裴昭闻已恢复了素日里沉稳端方的模样,略皱着眉,那表情严肃,沉声道:“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某种程度而言,裴昭闻对江麟算得有恩情在,加上他本就喜怒不形于色,伪装起来,理当不容易被对方窥破。
江麟眨眨眼,而后略低了头,苦笑道:“这里有钱赚啊。”那表情极自然。
——太自然了,裴昭闻心道,他的眉仍严肃地蹙起,仿佛带着忧虑,沉默片刻,忽问道:“那些钱,还没有还完吗?”话至于此,已有些逾距,然而放在裴昭闻身上,却又半点不觉突兀。
江麟对他笑笑,有些轻松的模样:“快了,大概……还要两个月。”
裴昭闻缓缓点头,又问:“令堂情况还好吗?”
青年闻言,情绪瞬间又低落下去,摇头道:“不太好,一直在住院。”
裴昭闻抿了抿唇,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低声道:“抱歉。”
江麟摇了摇头,并不在意,又问他:“裴律师来这里,是有案子吗?”
裴昭闻点头,似是有些迟疑:“是的,暂时遇到了一些困难。”他低了低头,仿佛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踟躇良久,目光重又落在江麟身上,依稀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有个不情之请。”
江麟愣愣的,眼神清澈,望着他道:“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裴昭闻见他如此神态,几乎有些不忍,然而终是道:“正是想请你帮我。”
江麟几乎没有犹豫便点了头:“好,能用到我的地方我义不容辞。”他笑了笑,眼神中带了感激,情真意切道,“您是我和我妈的恩人,能为您做点什么,我实在很高兴。”
裴昭闻一震,顿时心潮起伏,不自然地转开眼,匆匆点了点头:“多谢。”
江麟说到做到,几乎是有求必应,裴昭闻谨慎地衡量着彼此间的底线与距离,不动声色地探听他过去的经历,并由江麟介绍,见到了一些他惯常接触的人。
事情直到这里都极为顺利,江麟似乎并不设防,事实上,这种格斗场本身就是不合法的,然而谁都没有提及这个问题,彼此间心照不宣。
直到裴昭闻在这里度过的第九个夜晚。
那一天,S市正下着一场暴雨,裴昭闻事先接到江麟的电话,告诉他,他今天有事耽误,不能带他去了,于是裴昭闻又找了一次杨进。
除了开始的几天,他后来再进格斗场都是由江麟带领,杨进神出鬼没,轻易见不到人。
各怀任务的人再见面,只相互淡漠地点了点头,然而在离开的时候,杨进走过他身边,忽然道:“你要小心,这里的人都不简单。”
裴昭闻心中一凛,肃然点头:“我知道了,多谢杨哥。”
杨进没说话,径直走了。
然而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裴昭闻那一晚始终心绪不安,江麟没有来找他,彼此间也无法联络,令他心中的怀疑愈渐扩大。
就在他心不在焉地看着格斗台,脑海中暗自思索对策之时,身边忽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裴昭闻猛地一惊,继而听见右侧坐席里一个年轻男人声嘶力竭地喊:“龙先生啊啊啊啊啊啊——”
身边的人几乎全都站了起来,裴昭闻被疯狂的人群裹挟着,几乎难以立足,他茫然往台上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格斗台上方悬挂的显示屏上的字——龙渊。
只这一个名字,并没有显示他的对手是谁。
裴昭闻看了看周围几近疯魔的观众们,依稀明白过来,这样的情况,只能说明这个“龙渊”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
他对于血腥的格斗并无兴趣,加上此时思虑重重,只随着人流移动,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台上,只这一眼,他便疑惑地顿住了目光。
格斗台上,一方的拳手已经站定,居然是第一天初来时见过的那个大汉,仍带了他的特殊装备,已经拉开了架势,看那模样,竟似有些紧张。
而他的对手还在往台上走,不疾不徐,步履从容而冷漠。
那男人脸上带着一个黑色的面具,隔得有些远,裴昭闻看不清那面具上的纹路,只见得那人一身黑衣裹得严实,身材颀长,却并不壮硕,甚至带着点矜贵的优雅。然而伴随他的脚步越来越接近台中央,仿佛有种奇异的气场轰然膨胀,整个格斗场都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中,裴昭闻背后渐渐沁出了汗,目光死死盯着那黑衣的男人,双拳紧握着,倏然颤抖起来。
台上的搏击已经开始,大汉先动了,一声暴喝,挥拳便往那人脖颈处攻击,却在半路便被截住,那龙渊出手如电,力大无穷,扣住了对方手腕便再没给人挣扎的机会,猛然提膝撞在大汉腰侧,瞬间将人掀翻在地,紧接着,手腕一拧,肘部猛曲,狠狠砸在对方右颈处。
那大汉要害遭受重击,猛地弹动了下,随后便再无动静。龙渊站起了身。
观众席上骤然爆发出震天的喝呼,无数人尖叫呼喊着“龙渊”这个名字,仿佛膜拜着他们至高无上的神。
裴昭闻什么都听不到了,心中唯一的念头竟是——还好没有动到左手。
心跳得极快,仿佛浸在冰窟中,又像是被烈火灼烧,一呼一吸都是煎熬,裴昭闻咬紧牙关,眼前渐渐模糊一片,胸中空落落的,所有的心绪都在烈火中焚烧殆尽。残酷的真相面前,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无数次裸裎相对,他早已熟知对方的一切,即便只是一个背影,又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爱人?
穆峥,穆峥……裴昭闻无声念着那铭心刻骨的两个字,双手颤得止不住。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软弱的人,到得这一刻,竟只能寄希望于眼前这一切全是一场幻觉。
比赛还在继续,场中龙渊的对手流水般被抬下台去,他今晚战过十余场,最长的一场,他的对手坚持了一分四十秒。
十六场之后,龙渊站定片刻,再无人上场,他便向台下的裁判抬了抬手,转身下了格斗台,走了。
裴昭闻猛地站起身,追着那个黑色的背影去了。
观众席里,众人仍陷在狂热的情绪之中,疯狂地呼唤挽留。然而龙渊下了台,身后便围上了一排保镖,阻挡了所有窥伺的目光与追随的步伐。
裴昭闻排开重重阻力,始终坠在那一行人身后,却奇异地并未遭到驱逐。
混乱的情绪在他胸中左冲右突寻不到出路,裴昭闻只觉那灯光太过明亮,照得他眼前一片花白,胸口如遭重锤撞击,一下,又一下,令他喘不上气,转过走廊时猛地一踉跄,一手迅速撑住了墙。
待得那一阵窒息般的眩晕感褪去,裴昭闻缓缓蹲下了身,目光落在脚下那面具上。离得近了才看清,那面具不是纯黑,而是玄青色。他伸手拾起,翻转到正面,是一副青面獠牙怒目圆瞪的狰狞兽容。
裴昭闻怔怔看着那野兽的面孔,一手无意识般摸了摸,胸口骤然绞痛。
“裴律师。”
身后忽然响起江麟的呼唤,裴昭闻茫然回过头,还来不及看清身后的人,颈侧猛地剧痛,眼前一黑,顿时动弹不得。
意识缓缓远去,裴昭闻竭力睁开眼,看见了江麟的脸。
青年不复往日的憨厚拘谨,看着他的眼神冷漠而带着戾气,手掌移到他喉间,冷冷道:“我最恨别人骗我,你来这,根本不是在查案子,是在查我,亏我真心实意,那么信任你。”
裴昭闻咽喉被扼得生痛,渐渐无法呼吸。身边的人察觉到,又放开了他,继而将人扛上了肩,沿原路返回,大步离开了。
面具冰冷的边缘抵着掌心,裴昭闻死死握住,强撑着最后一点清明。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空气骤然袭来,他模糊地想,江麟把他带到了外面。
“人带来了,赶紧弄走。”
他听见江麟不耐烦的声音,汽车开门关门的声音,江麟把他扔了下来,在汽车的后备箱里。
“我要走了。再见,裴律师。”江麟这样说着,手指在他颈侧一按,他的眼前便彻底黑暗下来。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听到了手中紧握的面具掉落在地上的声响。
第三十四章
穆峥从格斗场出来,径直坐进车里。平板中定位的目标始终没有移动过,证明裴昭闻还在那里。
他心里有种奇异的笃定,若那人看见他,必不会认不出。就如同他自己,纵然只惊鸿一瞥,也能从千万人中准确地寻到他心中的那一个。
却不知斯人是否还肯要他。
裴昭闻离开近十天,他将所有的疑问全都查了清楚,不为挽回,只为解惑。
世事果然无常,纵然他机关算尽,终究也只是凡人一个,无法事事尽在掌握。谎言说一千遍也成不了真,最终被那个叫袁旻的人无情揭破。
到头来,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贪得无厌,能再多见那人一面也好。
长夜漫漫,暴雨重新降临,穆峥还在等。
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格斗场的人逐渐散了,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他终于忍不住,嘱咐人进去寻找。
穆峥看着车窗外的瓢泼大雨,心中惶然,突如其来地生出点恐惧。他疾喘口气,取了后座放置的药瓶倒出几粒药吞下,却收效甚微。
过了许久,前去找寻的人终于回来,穆峥只觉一颗心被高高提起,眼见那人打开后车门,立时问道:“怎么样?”
那人探身进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面色难看:“抱歉穆先生,只找到了这个。”他将手中物递过来,正是先前穆峥知晓裴昭闻跟随在后而遗落的那副面具。
穆峥瞳孔骤然紧缩,刹那间只觉心跳都凝滞了,过得片刻,他接过那面具,示意那保镖进车里来:“哪里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