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居上(27)
“我不想去评判穆峥是个什么人,我只看证据,昭闻,希望事情并非如我所想,否则……”袁旻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继而切断了通讯。
裴昭闻缓慢放下手机,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方才所闻那段辛秘中的主人公不是他的枕边人。
袁旻的未竟之语他自然明白,甚至在他最初听闻薛浩的死讯时,第一个念头便是穆峥因他遇险而做出的报复。他想起那晚看到的枪,那一幕如鲠在喉,令他始终耿耿于怀。他为这样的怀疑感到愧疚,又因理智与情感的悖异而痛苦,在他甚至没能理清自己的心绪的时候,袁旻告诉他,他的爱人原来是那样危险的人。
可这又能证明什么?到这一刻,尚无任何证据能说明薛浩的死与穆峥有关。
正如袁旻所言,他只要证据,不管真相如何,只要能找到证据,所有的事,就该有个结果了。
裴昭闻一个人坐在书房里,脑海里诸多念头雪花般纷沓而来,他想到周氏集团的败落,想到夏昀泽的仇恨,想到那个冷漠无情的穆家,有一刹那,他忽然极想要见到穆峥。
思念的心情倏忽而至来势汹汹,瞬间蔓延成一种既痛且甘的酸楚滋味。他想给那人一个拥抱,为他们来不及相逢的那些年月里他的挣扎,绝望,与伤痛。纵然命运从未眷顾过他,可是不屈的生命终究从荆棘深渊里挣揣着长成了如今这顶天立地的模样。
裴昭闻并没有宗教信仰,到得这一刻,他却忽地想起了那一段誓词——无论贫穷或是富有,健康或是疾病,青春或是年迈……他的世界不大,二十余年的岁月俱是死水般的寡淡,无论从前,现在,还是尚未可知的将来,除了永不磨灭的法律与公正的信仰,剩下唯一舍不下的执着便是那样一个白头偕老的愿望,而与他携手的那个人,他从来没有给过自己第二种选择。
即使未来他们的立场终究有相悖的一天,他也无法放开手,或许会失去那个人,剩下的唯有漫长的时间与等待,等两条背道而驰的路再次合辙的那一天。
——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穆峥便是他的另一个坚守的信仰。
裴昭闻脑海里转着无数念头,心中却逐渐平静下来,某种决心慢慢变得笃定,他一直是有条不紊,从来都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如今多加了一件极重要的事,令他觉得略微有些棘手,不由思考起对策。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沉思,裴昭闻抬头,就见穆峥打开了门朝他望过来,对上他的目光,便微笑。
裴昭闻心中蓦地有种难言的感觉,他心里方想着这个人,他便回来了,那笑容一如往昔。他对他从来都是极温柔的,温柔又专注地爱着他。他偶尔会想,他有什么值得这人如此相待——他是那样好的人。
所以在袁旻告诉他那样的消息时,他第一个念头是质疑。
可是也没什么要紧,他总会陪在穆峥身边,那些深藏的秘密,也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裴昭闻站起身,快步走到穆峥身边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我以为你会晚些回来。”穆峥去了穆景曜那,以往通常会留到颇晚,最近这两次倒是例外了。
穆峥便调笑道:“怎么,想我了?”一边随他走进书房。
他惯常同裴昭闻说这样戏谑的话,便是爱极这人分明羞涩却又强作镇定的模样,谁料今日竟是出了奇,裴昭闻一反往常窘迫的沉默,而是看着他,认真道:“是,我想你了。”
穆峥一怔,尚未反应过来,忽然被眼前的人拥抱住,他心里讶异,动作却没多少迟疑,很快反手回抱,他在裴昭闻肩上拍了拍,柔声问道:“怎么了?”
裴昭闻久久的沉默,却一直没有放开他,半晌,略有些低哑的声音在穆峥耳边响起:“我有一件事,想问你。”说着,他慢慢放开了手。
穆峥看着他,男人的情绪似乎与平常并没有不同,他总是缺乏鲜明的表情,可两个人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他自认对这人的心绪波动足够了解,几乎是瞬间便察觉到了异样,他已经预感到接下来谈到的不会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然而仍是问道:“什么事?”
裴昭闻抿了抿唇,缓缓道:“我刚刚,接到一个电话,事务所的老板说,薛浩死了。”他的双眼凝视着穆峥,那目光仿佛专注,又似乎带着不明显的探究,然而从穆峥的面上,他只看到了一点疑惑与茫然。
“谁?”那困惑不似作伪。
裴昭闻应道:“应该是那天晚上袭击我的主使。”他的眼神仍未移开,那目光平静而幽深。
四目相对,久久无言,穆峥面上清浅笑意渐渐淡了,他是多么敏锐的人,只这一句陈述,他就能清楚地解读出裴昭闻话中深意:“你以为,是我做的?”
他像是嗤笑了声,带着些讥讽的意味:“我该感谢裴律师这么看得起我。”
裴昭闻闭了闭眼,紧紧握着穆峥的手,压抑许久的不安与焦灼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终于找到了一线突破口:“我只是……担心你。”他的言辞仍是简单,然而掌中几乎有些失控的力道却泄露了他心中的波澜。
他像是一瞬间被抽去了某种始终支撑着他的力量,现出点脆弱的柔软,他低下了头,抵在穆峥肩上,极轻又极沉的声音道——
“对不起。”
“我爱你。”
第二十八章
穆峥怔然听着那一句几不可闻的低语,尚未成形的怒意顷刻被抚平,静了一瞬,抬手抚摸着裴昭闻后颈,脸颊蹭了蹭他的头发,温声道:“到底怎么了?”
裴昭闻微摇了摇头,罕见地叹了口气,他抱着穆峥,仿佛极疲惫的语气,慢慢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早在穆峥接到他的那天晚上,裴昭闻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说了,却没有提到肖季的母亲自杀时那一场车祸,只说犯罪者势大,他败诉了。
他并不知道,他的一切行踪,每一天经历过的所有事都在穆峥眼里,一桩一件,清清楚楚。甚至因他而对穆景琛出手。
只有一件事超出了穆峥的掌控——袁旻。他尚未知道,真相已由这个人揭开了冰山一角。
他们相互拥抱着,看不见彼此的面容,穆峥不知道裴昭闻是以多么冷静的表情在说着:“死者的母亲自杀了,”就在他眼前,“我也遇到了袭击,那天的事,我不想你生气,或者去冒险做些什么,我会担心。”
便听穆峥轻笑了声,一手仍缓慢地摩挲着他的后颈,低声道:“你不愿意的事,我怎么会去做?况且,”他顿了顿,眼眸微垂,“我要做什么,自然是光明正大。”
这一句说毕,在他背后,裴昭闻眼神骤然一凛,继而不动声色道:“什么?”
穆峥叹息了声,微侧首,嘴唇碰了碰他的耳廓,亲昵道:“没什么。你想做什么,放手去做就是了。我只知道,无论是你的人,还是你正在做的事,都是正确的。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可犹豫。而且……你要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永远站在你身后的,不只是那些法律条例,还有我。”
一字一句落在耳中,刻在了心上,裴昭闻闭了闭眼,忍下胸腔中翻涌的涩意,哑声道:“好。”
有那样一瞬间,他被某种冲动驱使着,只想将所有疑惑、猜测全向这个人问个清楚,可是他的理智仍清醒地约束着他,他知道他不能。
他的感情无法以牺牲信仰的代价来成全,他知穆峥爱他,亦有秘密隐瞒着他——他不能确定,他是否会骗他。
由于薛浩的意外死亡,裴昭闻第二天重又回了事务所。穆峥独自留在家中,忽地便想起了昨晚的事情,当时没有深究,然而事后再回想……总觉得有些异样。
莫名的违和感令他隐约有些不安,他想了想,决定查查薛浩这回事。
正如他对裴昭闻所言,他要做什么,只会是光明正大。此前裴昭闻那件案子,穆景琛从中作梗,便是受了薛家与李家委托,穆景琛本身的影响力在政法机关,背地里干的龌龊事只多不少。
任何事,只要发生过,就必然有迹可循,而他,只是将长久以来循着蛛丝马迹搜集到的证据交到合适的人手里,自然有人甘愿效劳。
他对薛家没有多少了解,可就单凭薛浩敢对裴昭闻下手这一件事,他便不会善罢甘休。然而还未待他出手,主事的人竟死了?
穆峥唇角冷冷牵了牵,死亡,是最容易的解脱方式了,若薛浩还活着,对他那样的酒囊饭袋纨绔子来说,下场只会是生不如死。穆景琛倒了,下一个,就是与他结盟的薛家。
他昨天去了云图,穆景曜那边有了新的消息,周家垂死挣扎这么久,到昨天,才算彻底消停,税务局的调查暂时告一段落,周氏集团主事的那几位正面临着牢狱之灾,连周镇自己都被取保候审,更遑论子侄辈的那些小鱼小虾。
不过讽刺的是,周镇的担保人,竟是他那位坚决不肯离婚的妻子。穆景曜将这消息说给穆峥的时候,语气着实嘲讽,甚至难得地说道,年轻时候真正眼瞎。
穆峥听了没说什么,不过他倒是隐约知道,他小舅舅浪荡花丛这么多年,最近似乎有了新情况,而那个人……穆峥微微叹了口气,罢了,这也不是他能管的事,只希望他们是真心相待,即便无法走到最后,也能给彼此留下一段值得记忆的时光吧。
他心里想着这些事情,还记得今天是瑞克医生过来的日子。他最近情绪很稳定,甚至在裴昭闻险些出事的那天晚上,心绪大起大落之下,也没有失控。或许是那些药起了作用,或许是因为裴昭闻一直陪着他,无论如何,情况的确在好转。
此后的一段时间,裴昭闻重又忙碌起来。肖季那件案子,原告人已经死亡,且无继承人,幸而早前便已将诉讼事宜委托他全权代理,他自然要继续起诉。如今薛浩死了,阻碍也不会少许多,他知道犯事的那几人都出身权贵,可是要让他就此放弃,绝无可能。
另有袁旻之前委托的案子也已提上日程,此为公诉案件,内情委实令人唏嘘。起因是一具被意外发现的无名尸体,案子几经转折,最后由袁旻接手,经过调查以及法医的鉴定,确认该死者于六年前死亡,嫌疑人是他的妻子姚莉,且已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但这个女人的遭遇实在坎坷,袁旻心中不忍,才委托裴昭闻作为她的辩护人。
死者叫江传雄,生前嗜赌如命,欠下了巨额高利贷。他和姚莉有个儿子,叫江麟,很早就辍了学,江传雄死的这些年,那些高利贷一直是他在还。
但江传雄此人之龌龊远不止此,他游手好闲,却偏又爱赌,输了钱就酗酒,喝醉了就肆意打骂折磨自己的妻儿,到后来,更是变本加厉,开始将陌生男人引到家里,逼迫自己的妻子出卖身体,拿了钱,就又去赌。
姚莉的供词中说,她曾经带着儿子试图逃跑,最后被江传雄抓回去,险些将母子俩打死,从那之后,她就不敢跑了,一直在忍,忍到最后,实在忍不住,把人杀了。
袁旻同裴昭闻说起时,直言这案子尚有疑点,姚莉很可能无罪,有问题的是她的儿子江麟。
但六年前江麟尚未成年,况且,法真的不能容情吗?
作者有话要说:
原告人死亡且无继承人,代理律师是否能继续起诉,这一点存疑。百度了一下,说法不一,身边也没人可以问,先这样吧,等我找到靠谱资料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