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居上(16)
青年激动道:“谢谢您!江麟,我叫江麟!”
穆峥点了点头:“我记得了,江麟,你好。”
青年憨笑着摸了摸后脑勺,脸又红了,偷觑了穆峥几眼,期期艾艾道:“那我、我这就过去了,您好好休息!”说着,又深深鞠了一躬,“再见!”
一段小插曲就这样过去,穆峥并未放在心上,接下来便投入到紧锣密鼓的拍摄当中。
一晃两个月过去,拍摄任务只进行了三分之一,剧组却已辗转了四个片场。
李导对镜头的要求近乎苛刻,连他一手带出来的影帝方毓都大叹吃不消,更遑论首次担纲这样重要的角色的穆峥,个中压力可想而知。
已经是十月底,深山老林里的温度比城市低了不少,穆峥发消息对裴昭闻说冷,本意是想挑逗那人在电话里做些不可告人的事,没想到却在第二天收到了对方寄来的保暖内衣,简直令他哭笑不得。
剧组里看见他收快递的人不少,纷纷调侃他有个这么贤惠的女朋友,穆峥笑着应道:“是啊,他的确很贤惠。”出得厅堂,入得厨房,更上得了床,再没有更贤惠的了。
然而更贤惠的还在后头,继保暖内衣之后,裴昭闻又寄来了一大包女生常用的那种一次性取暖片,并叮嘱他要记得用,惹得围观的剧组众人揶揄不止,令穆峥颇觉尴尬,却更懂得裴昭闻那样简单而踏实的关切与温柔。
那人从来没什么花言巧语,便是说情话,也是句句发自肺腑,然而所做的每一件事,却都是最直白也最真切的关怀。
穆峥一时心潮澎湃,想念的心情却是怎样也压抑不住了,算了算日子,给穆景曜打了个电话,在山林里的拍摄结束后,直接向导演请假飞回了B市。
于是,当裴昭闻在法庭上看见推门而入的穆峥那刻,几乎瞬间屏住了呼吸,双眼只紧紧盯着两个多月未见面的人,连自己正在陈词都忘了。
视线交缠,莫名的情愫在两人心中怦然炸开。穆峥唇角翘着,对裴昭闻做了个口型:别看我,看上面。
所谓的上面便是法官所在的位置,裴昭闻倏然回神,听见法官严厉的声音道:“原告律师请继续陈述。”定了定神,终于不再看向穆峥,按着先前的思路继续陈述下去。
穆峥眸中含笑,转向原告席上百无聊懒地坐着的穆景曜,点了点头,却见对方撇了撇嘴,对他使了个眼色。穆峥顺着他的示意看过去,才发现观众席上靠前的位置坐着一个人,背影很陌生,气场却依稀像是记忆里的某个人。
穆峥脚步顿了顿,双眼微眯,想起这人是谁了。
涉及商业机密,这案子本是不公开审理的,连家属也不能旁听。然而周家势大,要打点这些并不难,可是那个人竟然会来,出乎穆峥的意料。
其实这桩案子本来便颇可笑,周家两个小辈折腾了个网络公司,偏偏本人又不善经营,到最后尽靠着些歪门邪道支撑门面,其它的小公司不敢对上周氏这头商业巨鳄,打落牙齿也只能往肚子里吞,渐渐就养大了那两人的胃口,无法无天惯了,不知天高地厚地将手伸向了云图。
穆景曜天纵奇才,又经营了这么些年,在国内商界的势力盘根错节,岂是好惹的?那两个小子大概终于知道怕,向家里求救了,没想到真的招来了这个人。
穆峥面上现出一抹嘲讽,径直走到靠近那个男人后面一排的位置坐下,而后开口,语气仍是温和的,道:“周先生,久违了,您的腿还好吗?”
听到这个声音,周镇身体不由自主地僵住了,仿佛又回到了数年前那个血淋淋的夜晚,早已痊愈的肋骨和左腿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沉默片刻,淡淡道:“不劳你费心。”此后再不发一言。
穆峥冷眼看着他戒备而僵硬的模样,无声一哂便移开了目光,看了眼原告席上的穆景曜,对方一脸穷极无聊的表情,显然没将这个乍然出现的男人放在心上。穆峥便也放下心,专注地看着裴昭闻慷慨陈词。
他从未见过对方这样的姿态,便是上一次在云图,也只看到了冰山一角。他知道这个男人有多优秀,却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直白的冲击。
每一句陈述都掷地有声,每一个手势都令人不由自主地敬畏,裴昭闻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神情淡漠,言辞犀利又尖锐,字字见血。整个法庭都仿佛是他的战场,而他只身一个人,便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穆峥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律师都会有这样一种睥睨的姿态,至少周氏那边的代理人对上裴昭闻,像是被镇住了似的,全程都在频频擦汗,及至后来轮到对方陈述,也只避重就轻磕绊着说了几句,底气全无。
这场官司赢得毫无悬念,待得最后宣判下来,穆峥没什么感觉,却见穆景曜一脸不高兴的模样,对裴昭闻说了些什么,令后者微微皱起了眉。
眼见这场面,穆峥心里一紧,待那两人一出来,便道:“舅舅。”眼神带着询问望向裴昭闻。
穆景曜瞥见他的神色,不由翻了个白眼:“啧,我没说他什么。就说赔得不够,再上诉。”斜眼瞥见周家那俩小崽子灰头土脸地凑到周镇身边,他冷笑道,“说好的倾家荡产呢?”
“穆先生……”裴昭闻皱着眉,正要说些什么,却被穆峥握住了手,登时呼吸一滞,忘了再同穆景曜争辩。
“好了,”穆峥笑了笑,眼神始终望着裴昭闻,“先回去。”
穆景曜站在旁边瞅着两人,一脸受不了的表情,率先转身走在前面,却听身后骤然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景曜。”
突如其来的呼唤令所有人都顿住了动作,穆峥眼神冷了下来,握着裴昭闻的手放开了。
裴昭闻心中疑惑,面上却仍是八风不动,转身看向发声的那个男人。
周镇年逾不惑,面容身材却看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稳重英俊,显出一种成熟男人独特的风度与魅力,还有长期处于上位的那种强势而带着掌控欲的气质。
他的双眼望着穆景曜,脚步沉稳,很快接近了。
他像是生怕穆景曜就这样离开,走得有些急,却仍保持着儒雅的风度,然而裴昭闻敏锐地发现,这个男人左腿仿佛有些跛,极轻微,如果走得慢些,便显不出来了。
“景曜。”周镇走得近了些,又唤了一声。
“别这么叫,跟你不熟。”穆景曜终于转过身,像是不耐烦的样子,满脸嘲讽地嗤笑了声,“周总有何贵干?”
他的目光是赤裸裸的厌恶与冷漠,直直看过来,将周镇钉在了原地,再不敢上前一步。
“我——”
“行了,”穆景曜半句话也不想同他多说,没等对方开口便打断了,“知道你长本事了,大权在握了。那又怎么样?”
周氏那一摊子,形势可比穆家更错综复杂,周家老爷子前些日子终于驾鹤西去,周镇便算是熬出头了,再没人压在他头上,至此天高海阔,没了顾忌。于是他坐稳周氏掌权人位置后干的第一件事,便是同他妻子离了婚。
圈子就这么大,即使穆景曜再恶心,那些消息还是会长腿跑进他耳朵里,连带着那些陈年旧事也一并重新翻上心头。
周镇定定望着穆景曜,眼中压抑着焦虑与痛楚。年轻的时候,穆景曜总觉得男人这样的眼神让他心动,可是如今,再也不会了。感情这东西,真真假假,他早已辨得分明。
“别这副表情,恶心谁呢?”穆景曜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身姿潇洒,眼神傲然,仍旧如十年前一般的轻狂桀骜。
“想说什么都可以闭嘴了,我就一句,周镇,你老了。”穆景曜嘴角噙着笑,语气温柔而真诚,见男人眼角直跳,斯文儒雅的面具瞬间破裂的模样,顿时放声大笑起来。
半晌,像是欣赏够了对方隐忍着怒意的表情,他的目光转向周镇身后满脸不忿的两个小崽子,手指隔空点了点:“记得接传票,说好的倾家荡产,我穆景曜从不食言。”言毕,对穆铮招了招手,施施然转身走了。
直到走进停车场,穆景曜才收起了方才那副桀骜不驯的表情,神色凝重下来:“小峥,最近小心一些,叫泰安那边过来两个人。”
穆峥摇了摇头:“不必了,保镖……”他笑了笑,“对我没什么意义。”继而又皱起眉,“小舅舅,你方才不必故意激怒他的,太冒失了。”
穆景曜闻言嗤笑道:“要你小子教训我?行了,我有分寸。”他打开车门,对穆峥与裴昭闻摆了摆手,“我回了,你俩自己玩儿去吧!”
两人目送他离开,而后对视一眼,穆峥笑了:“裴律师,赏光和我约个会?”
裴昭闻面无表情地一点头:“荣幸之至。”于是便开车,载着穆峥走了。
仿佛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车子停下时,穆峥笑了起来:“是要按你发给我的那些,顺着吃一遍吗?”他们来到的,正是分别期间,裴昭闻第一次给他发的照片里那家火锅店。
裴昭闻解下安全带,侧身看着他:“不好吗?”
他倾着身体,离得很近,仿佛在等待什么,然而穆峥却像是没有察觉一般,只规规矩矩地解开安全带,半点没有触碰他的意图。
“好,当然好,什么都好。”他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裴昭闻,含笑答道,仿佛只是回应这个问题,又像是在说他全心注视的这个人。
裴昭闻眉眼沉静,呼吸极轻微,定定望进穆峥双眼,然而对方只笑了笑,便转身打开了车门。
什么也没有发生,裴昭闻的眸光不由自主地黯淡些许,气息沉了下来。
穆峥见他下了车,一张惯无表情的脸仿佛更冷了些,目光只偶尔投向他,带着几不可察的失落与凝重,心中不禁忍笑,面上却仍是一本正经。
直到两人在包厢里对坐着,仍然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
穆峥对口腹之欲没什么追求,然而看着裴昭闻保持着面瘫脸,淡定地蘸着辣椒酱吃得鼻翼见汗的模样,才明白这人原来不仅自己厨艺出色,对美食恐怕也是极爱的。
他零星吃了一点,余下全程都在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裴昭闻,每多与这个男人相处一刻,便能更了解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那是极可爱的,只在他面前才会展现出的隐秘人格。
这样直白热烈的眼神,裴昭闻并不是迟钝的人,自然一早察觉到了,然而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他并没有迎上那目光,只专注地吃着自己面前的食物。
直到片刻后,桌下,他的膝盖被轻轻地碰了碰,一触即分。
——那只是极轻微的一点接触,却仿佛一道电流倏然窜过全身,令裴昭闻不由自主顿住了动作。
他终于抬眼看向穆峥,对方一双湛黑的眼眸风平浪静,半点情绪未露,面上却带着笑意,点了点唇角:“这里。”
裴昭闻没有动,眼见着对方伸出手来:“我帮你。”
四目相对,穆峥微向前倾身,拇指轻轻擦过裴昭闻唇角,像是故意要让对方看清楚似的,极缓慢地收回手,而后放在唇间舔了舔:“好了。”
裴昭闻握着筷子的手骤然收紧了,脸颊绷着,半晌没有动作,良久,方垂着眼道:“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