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居上(5)
——可是再也不会了。
他仿佛永远都在失去,十年前,他失去了生命中至亲的两个人,而如今,连这最后一位血脉亲人也要离他而去。明明他已经有了很好的未来,有了担负起另一个人的生活的能力,终于可以报答老人数十年来的养育之恩,为什么还是太迟?他甚至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
裴昭闻跪倒在死寂的灵堂中,目眦欲裂,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无声无息地流下来,崩溃如决堤的洪水。恸哭令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牙关却咬得死紧,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双拳青筋毕露,几乎要攥出血来。
胸腔中冰冷的窒息感令他眼前发黑,看不见周遭的一切。有人迅速接近了他,突如其来的拥抱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与温暖。
穆峥的声音仿佛带着叹息,抚摸着他背脊的手掌充满安抚的意味:“别哭,嘘,裴昭闻……”
那人摸他的头发,耳朵,反复摩挲着他的后颈,嘴唇与手掌带着同样温暖的热度,轻吻他的眼眸,温柔地拭去那汹涌的泪水。
裴昭闻终于缓缓放松僵硬的身躯,缺氧令他的头脑胀痛,他伏在穆峥怀里,犹如紧抱着汪洋大海中唯一的浮木,发出了一声低哑的嘶吼,继而嚎啕大哭起来。
黑色的幔帐翻飞,渐渐遮掩住灵堂中痛彻心扉的一幕。
场景变换,漆黑的房间中,裴昭闻静静躺在狭窄的木床上。屋子里充斥着呛人的酒精味,床上的人却似毫无所觉。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忽然传来敲击声,一声一声沉稳规律,却因得不到回应而渐渐急促起来。
终于,门外静了一瞬,片刻后,倏然爆发出巨大的踹击声,一下,又一下,老旧的木门不堪如此强力的破坏,不片刻便自边缘处崩裂开来。
来人匆匆推开门板,鬓角依稀见汗,衣衫少见地有些凌乱,一眼望见床上的人,顿时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裴昭闻睁了睁眼,瞥见门口穆峥的脸,又无声地闭上了。
“裴昭闻。”
他听见穆峥低声唤他,触摸他额头的手掌冰凉。
片刻后,有人将他扶坐起来背在了背上。负着他的双手沉稳有力,背脊坚实而宽厚,仿佛就这样承载着他,走过无数的孤独与失去——走向天涯。
震动声突兀地响起,裴昭闻倏然惊醒过来。梦中那巨大的哀恸感犹在胸口鼓荡,令他艰难地喘息着。
伸手摸到床头的手机关掉闹钟,裴昭闻又静静躺了会,起身下床拉开了窗帘。
天空阴沉沉的,依稀飘着小雨,不是个好天气。
他今天要去云图了解一下接下来的那个案子,昨天耽误了事,老总嘴上不说,心里到底有些急。
洗漱的时候,裴昭闻看着镜中的自己,眉目严肃冷淡,索然无味。
——可那人对着这张脸,就能守着他三年。
那一场高烧险些去了他半条命,醒来时眼前都是黑的。病房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穆峥就靠在床头,他一动,对方便醒了。
那人很快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低声道:“烧退了,哪里难受?”
裴昭闻摇了摇头,看着对方按了呼叫器,便问道:“我睡了多久?”
穆峥叹了口气,哂道:“四天了,一声不响地玩失踪,你要吓死我吗?”
他的眼底依稀有血丝,形容疲惫,握着裴昭闻的手缓缓摩挲,似乎怕持续的输液让他受冷——那样的细致,温柔。
良久,仿佛承受不住般,裴昭闻转开了目光,他不敢去看穆峥的双眼,那里面蕴藏着的温柔与关怀是他无法承受的重量。
他唯有一遍遍地提醒自己,那个人所有的温柔和深情给予的真正对象全都不是他,才能避免自己不顾一切地沉沦。
——他不愿溺死在那温柔中,到头来才发现从始至终不过是他自作多情。
到了凌云大厦,因为有预约,裴昭闻很快被秘书领着进了总裁办公室。
进门那刻,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却仍保持着冷淡,漠然望向落地窗前逆光的那道身影,一颗心瞬间沉了下去。
“裴律师,幸会。”那人很快走上前来,向他伸出了手,双眼中充满了兴味。
裴昭闻呼吸一滞,近处看来,眼前这人与穆峥眉眼间依稀有几分相似,除了那双带着些邪气的眼睛与周身狷狂的气质,不熟悉的人大概会难以分辨。
可他绝不会错认。
不只是因为他对于穆峥的身体每一寸的熟悉。
——更重要的是,他的记忆力足够好,即便是一面之缘,他也还清楚地记得这副相似的面貌和这道声音,或许这辈子也难以忘记了。
便是昨夜,还出现在他的梦魇中。
这人的头发相较穆峥短了许多,衬衣未系进西裤,只中间两颗扣子完好地扣着,颈上领带松松垮垮,浑身上下充满了一股浪荡气息。
“幸会。”裴昭闻淡然伸手,很快一握,分开那刻,他感觉到对方的指尖在他掌心似有若无地勾了勾。
“请。”穆景曜一派坦然,仿佛方才那暧昧轻浮的举止只是裴昭闻的幻觉。
两人很快落座,裴昭闻取出资料,抬眼看着穆景曜,沉声道:“穆先生,请谈谈案件的始末。”
穆景曜却未回答,取出根烟,笑问道:“介意吗?”
“请便。”裴昭闻微微皱起了眉。
穆景曜两指夹着烟,侧头轻吸了口,半眯着眸,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裴昭闻身上。此刻见着他的表情,笼在烟雾后的双眼顿时幽深了几分。
那目光充满了暧昧不明的意味,令裴昭闻如芒在背,索性亦坦然回视,光明正大地打量眼前的男人。
应当是三十出头的年纪,无论是额角散落的发丝,还是眉宇间邪魅的气质,甚至是抽烟的姿势,都充满了成熟男人的魅力。轻挑的唇角显得格外风流多情,仿佛下一刻便会从那双漂亮的薄唇中吐出令人痴狂的爱语。
——这是个会让众多男男女女趋之若鹜的男人。
“怎么样?还满意么?”穆景曜迎着裴昭闻的目光轻笑出声。
有意思,他好像有点明白他那外甥为何要大费周章地捕猎这个男人了。啧啧,看那眼睛,那嘴那下巴,死板的西装领带,这么个禁欲样的男人,就该被压在身下皱着眉头哭!
第五章
裴昭闻丝毫未被他的气场压制,目光全然没有退缩,冷冷回道:“穆先生究竟想同我谈什么?如果不谈案子,那么我改日再来。”
“哈,”穆景曜探身将只吸了一口的烟摁在烟灰缸里,撩起眼皮,轻笑道,“不谈案子,就谈谈感情嘛。话说,你跟我那外甥……谁在上面?嗯?”
原来是外甥?裴昭闻看着对面懒洋洋地倚在沙发里,形容不羁的男人,想起先前了解过的资料。他只知道这个人叫穆景曜,云图的董事长兼总裁,至于与穆峥的关系,自然无从知晓。
那人是随母姓?
裴昭闻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怅惘——在一起三年之久,大半时间竟然都是在床上度过的,他能对那人有多少了解?这样的关系……
裴昭闻垂下了眼,沉声道:“这与穆先生有关系吗?”
既然不谈案子,有些事情,裴昭闻也想弄个明白。索性放松了一丝不苟的姿态,同样向后靠进沙发里,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对面的男人:“既然穆先生知道我,那也应该知道,我们已经分手了。”
“至于分手的原因,”裴昭闻偏了偏头,一手撑着额角,漠然道,“穆先生也应该很清楚。”
穆景曜闻言笑了,动了动身体,长腿交叠起来,一唱三叹道:“我当然知道啦,齐人之福啊裴律师,真是不老实。”
他对裴昭闻抛了个媚眼,十分风骚地舔了舔嘴唇:“不过……我喜欢。”
“他不跟你睡了,我跟你睡呀。你看看,我跟我那外甥长得像吧?”
言毕,穆景曜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双眼发亮,全然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裴昭闻目光凛然,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他素来是极为端方正直的人,无论如何做不来穆景曜那轻狂霸道的姿态,却独有一种锋锐强势的气场。
“哦?所以我与穆峥心里的人有多像?”
“嘶,”穆景曜挑了挑眉,讶异道,“你竟然知道!”
他摸了摸下巴,做出个沉吟的样子,慢吞吞道:“有多像啊……我也不知道啊,那个人出国好多年了呢,不如你自己去问我外甥?啊?哈哈哈哈……有趣!太有趣了!”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歪在沙发里吭哧吭哧几乎要笑出眼泪,撑着额头道:“大外甥啊——哈哈哈……傻了吧!哈哈哈哈……”
裴昭闻冷眼看着他发疯,半晌,等穆景曜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方才淡淡开口:“既然如此,感情也没什么好谈。穆先生想谈感情我奉陪,但是下一次,请找个能同我谈案子的人。告辞。”言毕,礼貌地一颔首,收了文件起身走了。
穆景曜兴味盎然地看着他颀长挺拔的背影,摸着下巴啧啧感叹:“还以为是根木头,没想到居然是个带刺儿的……”继而拿出手机给穆峥发了条短信。
“舅舅我就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不要太感谢我哟!”他摇头晃脑地站起身,连连打呵欠。
“年轻人啊,真精神啊,穷折腾啊,困死老子……”
穆峥走出机场时已经接近夜里十点钟,刚打开手机就看到穆景曜的短信。
——大外甥啊,你姘头竟然知道他跟你哥长得像?可怕。后面是个鬼脸表情。
穆峥顿时一皱眉,墨镜后的双眼中浮出一抹不明显的戾气,转瞬隐去。
他没理这条没头没尾的消息,转而拨了个电话,片刻后,毫无情绪的声音道:“来接我。”
八九月的天气,他戴着墨镜和口罩,在机场行色匆匆的人群中便显得格外突兀,尤其他的身高更是出类拔萃,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更加引得周围人的瞩目,却又因他周身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冽气场而退避三舍。
来接的人很快到了,满头大汗的矮胖男人匆匆跑近,张望了片刻,连忙快步走到穆峥面前鞠了个躬:“龙先生。”
穆峥起身往外走:“走吧。”
直到上了等在机场外的车,穆峥才取下墨镜和口罩。他靠在后座椅背上,微皱着眉,沉默不语的样子有种极其慑人的气场。
矮胖男人快手快脚地倒车,动作流畅轻巧,令人感觉不到丝毫的颠簸,一边大着胆子看了看后视镜,小心翼翼地问道:“龙先生,温度需要再低一些吗?”
S市的天气其实已经有些凉了,但男人生怕自己伺候得不周到,看到后座的贵客鬓角依稀有些细汗,当下心里打鼓地问出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