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居上(25)
有围观了这一场大戏的人谈起周氏无不唏嘘——偌大基业败在了两个小辈身上,周氏那初掌大权的家主不知道会不会气得心梗。又说到从头到尾掌控全局的那个人,众人面上倒都是一副敬服的神色,心里头到底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想起穆景曜的来历——跺一跺脚B市就要抖三抖的穆家,那个最小的儿子,这些年似乎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名气,没想到甫一出手就几乎改写了B市整个商界的格局。是实力,还是势力?众人自以为了然——到底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啊,这样的身家背景,寻常人万万羡慕不来!
无人知道穆峥在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所以为的“大树”恰恰是鹬蚌相争之时,作壁上观的那位渔翁,不过是穆景曜与穆峥防备得紧,没有给对方坐收渔利的机会罢了。
反倒是由于对方手伸得太长,被穆景曜当机立断,狠削了一部分势力,损失颇大,不过对于穆家本身的家底来说,也算不得重创,充其量只是警告。
然而有了这一茬,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等收拾完周家,穆景曜便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防备着他那几个兄弟的报复,奇怪的是,他等了又等,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他本以为至少得被请回去喝杯茶,居然也没有。
穆景曜不禁起疑,这时候他也腾出手来了,于是下了工夫仔细探查穆家的事,这才知道,他的三哥穆景琛正被双规中,整个穆家风声鹤唳,他那一帮兄弟,甚至是老爷子,都不得不暂时夹起尾巴做人。
穆景曜得到这消息不禁讶然,他从没想过穆家的人会有这一天,平心而论,穆家黑料的确有,但相比起B市某一些人要安分得多,况且老爷子足够谨慎,按说怎么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他思忖良久,最后凭直觉去找了穆峥。
这时,距离穆峥被袭受伤尚未满一个月,短短时日里,B市没了一个显赫的周家,多了一个从此活在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中的周家。
穆景曜最近忙得昏天黑地,有几天没来这里,别墅的防御更严密了,他安排了人,就为以防万一,怕周家绝地反击,来个鱼死网破。
显然穆峥自己也是上了心的,穆景曜下了车,抬头便看见一枚摄像头恰好转到他的方向,那种被窥探的感觉令他皱了皱眉,然而他继续往前走,才发现这地方几乎每隔十米的距离就有一个摄像头在运作,数量之多几乎到了令他不适的地步。
穆景曜心中发沉,有些后悔这些日子对穆峥的疏忽。
穆峥请医生的第二天,他才知道这件事,与周氏的博弈恰值紧要关头,他当时无法抽身,只打了电话过来,然而穆峥不愿说的,他问也问不出来,却没有想到情况比他预料的还要严重。
穆景曜进了门,穆峥正站在二楼处:“舅舅。”
“嗯。”穆景曜应了声,隔着一层楼的距离,抬头仔细观察穆峥。
十二月的天气,外面的气温接近零度,房间里却很暖和,穆峥穿着家居服,看起来很有些厚实。
穆景曜却知道,他通常不会这样穿着,即便他一个人的时候,也永远是衬衣西服的装束,并非对于外表的苛求,而更像是一种有形的束缚。如今这模样,不知是因为用的药令他格外畏寒,还是因为想在重要的人面前表现得平常些——所谓重要的人,自然是那个裴昭闻。
——至于情绪,显然是看不出什么的,穆景曜无声叹了口气,几乎有些无力起来。
仿佛洞悉了他的心思,穆峥笑了笑道:“到楼上吧,有些事,想跟舅舅说。”
书房里温度更高,穆景曜一进门,险些被扑面而来的热气熏个跟斗。
看穆峥面色如常,显然很习惯,他不由皱眉道:“你觉得冷吗?”
甫一进房间,穆峥情绪便淡了下来,无波无澜的模样,听见穆景曜的问话,他甚至有些迟钝,摇了摇头,慢慢道:“还好。”顿了顿,又看向面前仿佛压抑着某种情绪的男人,低声道,“刚吃了药。别担心,舅舅,过些日子就好了。”却不知是在劝慰对方,还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穆景曜一口气哽在胸中,半晌没能再开口,他坐下来,颓然抹了把脸,几乎是挫败地质问道:“为什么用这么重的药?!瑞克不会给你开这样的药,你又找了别的医生?”瑞克便是他为穆峥请的医生,当年在国外认识,本来是给自己准备的,最后却轮到穆峥。
“我没事,”穆峥又笑了笑,这一次带了几分亲近与轻松,“一点副作用而已,我觉得很好,至少不会随时发疯,舅舅,你见过我那个样子,太难看了。”
穆景曜还要再开口,却被穆峥转移了话题:“你想问穆景琛的事?是我做的。”
他承认得迅速,甚至没给穆景曜说话的时机,原本有些迟缓的语气却一瞬间转冷:“他该死。”
安昼事务所,老总办公室里,裴昭闻坐在沙发上,背脊挺直,目光空茫。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一动不动,仿佛凝成了一座沉默的雕塑。
他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一份法院的判决书,白纸黑字,冰冷而利落。然而裴昭闻眼神落在那上头,总觉得那菲薄的几页纸似乎浸透了一名年迈母亲的鲜血,那鲜血含着恨意与绝望,在他眼前砰然炸开,如同一柄利刃,撕裂了法律正义的表相,露出底下权与利的污秽不堪。
他仿佛能听见内心深处,那顶天立地的信仰轰然崩塌的声响。
不远处,老总坐在办公桌后,低头写着文书,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忍不住轻叹口气,打破了一室死一般的寂静。
他停了笔,抬头看着裴昭闻的时候,那一双属于中年男人的有些浮肿的眼睛依稀带着一点水光:“小裴啊,做人总会有力有不逮的时候,错不在你,不在我,也不在冯岩,在那些犯罪的人身上,何必这样苛责自己?”
裴昭闻恍若未闻,半晌,干涩的声音沙哑道:“这是错的。”
他脑海里一片纷乱,一时想到此刻正躺在病床上不知道能否再醒来的冯岩,一时又盘旋着曾在照片上看到的车祸现场的画面——
到处是飞溅的血肉,干涸之后,仿佛凝成了一片暗红的泥泞地。死者的面上一片惊恐,那双涣散的眼瞳大睁着,死不瞑目。那副年轻的面孔皮肤尚是完好的,只是沾了大片的污血,那血是从他口中淌出,和从他身体上溅出来的。他的躯体残破不堪,四肢以极为怪异的姿势扭曲着,胸腹处即便是被模糊的血肉遮掩,依然能看出明显的被重物碾轧过后的凹陷。
仓促间接手这案子,即便冷静如裴昭闻,亲眼看见那张照片时,亦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任何看到那张照片的人都可以轻易推断出在受害者临死之前发生了什么——他走在路上,被突然冲出来的重型摩托撞倒在地,或许受了伤,他的表情极为惊恐,然而下一刻,真正的恐怖降临到了他的身上,摩托车折返,轰鸣着从他的身体上碾轧过去,一次,又一次,随后又有几辆车加入进去,车上的人或许会大笑,反复进行着这个刺激的“游戏”,直到那具年轻的躯体被碾轧成一片肉泥,他们扬长而去——
他坐在这里,想到了很多,恐怖的,憎恶的,最后定格在从法庭里走出来时,他的委托人,本案的原告,那位死者年迈的母亲满脸绝望地站在路边的模样,那身影佝偻着,仿佛被这个世界的恶意与黑暗压垮。下一秒,她从路旁冲了出去,凄厉的刹车声响起——
裴昭闻闭上了眼。
老总揉了揉额头,像是极疲惫的模样,靠在椅子里,仰着头缓缓道:“人活这一辈子,见到的离奇古怪的事多了,尤其干我们这行,看到的听到的,有多少是真正公平的,公正的?我知道你为人,更知道你的能力,你还很年轻,这很好。”
他慢慢说着,一边低下了头,那双平常总是和蔼宽容的眼睛此刻有种洞若观火的犀利:“可也有不好。你所见过的就是真实吗?不,你自己也知道,不是的。你以为自己可以力挽狂澜,可你终究只是个凡人,我也是,我们都是,就像蚂蚁,那些大人物一脚就可以碾死了。”
“可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每一年,从各大警官院校走出来的那些人,他们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小裴,难道看到了这一次错误,你就要放弃了吗?”
第二十五章
傍晚,裴昭闻从事务所离开时,外面正下着大雨,他站在楼下,看着眼前瓢泼般的雨幕,一时有些茫然。
从上午离开法庭那时起,心情便没能好转半分,他想了想,决定给穆峥去个电话,告诉对方他今日加班不回去。他不想让自己不好的情绪影响到穆峥,更何况,他的确需要一个人安静地思考一下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但很快,在他的电话拨出去之前,一辆黑色的车子停在了他面前,车门打开,一名黑衣的男人跨出来,撑开伞:“裴先生。”
裴昭闻抬眼看去,认出对方正是早前穆峥安排在他身边的人。
他沉默片刻,最终收起手机,低声道:“走吧。”
车里还有另外两个男人,亦是熟悉的面孔,向裴昭闻打过招呼便再无声息。
隔绝了窗外的大雨,车子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裴昭闻闭着眼,疲惫地倚在后座里,脑海中千头万绪,难以理出一个顺畅的思路。然而没过多久,他忽地有种异样的感觉——车里另外三个人的呼吸明显变了,有种压抑的急促。
裴昭闻倏然睁开眼,从后视镜里,他看到了驾驶座上的男人额头沁出的汗水。
那男人与他目光对上,沉声道:“请抓紧扶手,我们被跟踪了。”
裴昭闻一瞬间绷紧了心弦,他明白,在这样的暴雨中,对方的行动绝不会只是跟踪这么简单。他忽地想到冯岩——半个月前,也是一个下雨的天气,冯岩遭遇了车祸,至今躺在医院里无法苏醒,所以后来才由他匆匆接手了这件案子,眼下,那些人是要故技重施?
裴昭闻拧着眉,一手紧紧扣住了车门上方的把手,驾驶座上的男人收回目光,猛地一打方向盘,油门轰响声中,车子疾速冲了出去。副驾上的男人极快地拨通了一个电话,简明扼要地描述了当下的境况并请求支援。而在第三个人,坐在他身边的那个男人忽然从腰后抽出把手枪时,裴昭闻猛地睁大了眼。
然而他很快回神,电光石火间,迅速对开车的男人道:“左拐,走名一路。”想到之前那名受害人,他无法确定追击的人会不会做出同样的恶行,但他绝不愿拿无辜路人的性命冒险,这当口时间还不晚,路上行人密集,万一发生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他更无法原谅自己。
名一路偏僻,路灯昏暗,同样的,监控设备也少了许多,然而有什么差别?能犯下那样丧心病狂的罪行,草菅人命,谋杀原告方律师,甚至令法庭做出仅一年有期徒刑的判决,对方从头到尾都有恃无恐。
憎恶与怒火在胸中翻滚,可他什么都做不了。裴昭闻盯着车外后视镜中从后方照过来的刺目的车灯,第一次感到自己这样的无能。
两辆车一追一逃,不知过了多久,雨越来越大了,雨刷都难以驱尽车前玻璃上瓢泼般的水帘,车速却没有减缓分毫。驾驶的男人技术极好,始终没有让追击的车辆接近半分。
这样千钧一发的关头,谁也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唯恐令开车的人有丝毫分神。
裴昭闻紧抿着唇,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车外后视镜,眼角余光却瞥见身边的黑衣男人有了动作——他的背脊紧绷着,手指按在了车窗的升降按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