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甲的千层套路(171)
西装将男人身上的所有伤疤遮挡在里面,要不是轮椅和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病态,男人和曾经并没有什么两样。
已经年过五十的男人停在原地,一时有些恍惚。
也许到了他这个年纪,就会喜欢回忆过去的事情,大脑总是会把一些久远的画面翻出来在眼前展开。
长泽警视正第一个想起的画面是不知道多久以前,那个还是自己下属的人抱着不到八岁的末光苍介来办公室,有着尚未长开的圆润红瞳的男孩把玩着当时还只是警部的自己腰侧挂着的手铐,说自己以后也要和爸爸妈妈一样当警察。
再之后就是已经开始抽条的少年模样,当他把父母殉职的噩耗带去时,似乎早有察觉的少年只是沉默着接过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的军功章,给他倒了杯水。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故去好友的儿子就迅速成长起来,考上警校,又以好到不可思议的成绩毕业,成为了势不可挡的太阳,然后忽然...只剩下微弱的光芒。
“末光。”
末光苍介从思绪中抽离出去,抬头望去时,正看见了朝自己走来的长泽昭夫。
这位警视正先生同样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五十多的年纪,两鬓早已因为忙碌的工作斑白,但是从面容上看仍然精神,鹰一样的眼睛看向轮椅上的自己时唐突地温和下来。
“长泽警视正。”男人原本因为忽然被喊中名字而下意识绷起的神经放松下来,主动伸手推助轮椅,向那人面前去,在法庭上一直肃然着的表情渐渐和缓。
长泽昭夫几步走到那人面前,视线先是停留在末光苍介今天看上去精神还不错的脸上,眼中腾起的放松又在看见他依旧覆盖着毛毯的双腿时转化为夹杂着心疼的复杂感情。
这个在下属面前总是板着一张脸的中年男人一只手扶在那人的轮椅扶手上,蹲下身来,像是对待一个孩子那样。
“有考虑过之后做什么吗?”和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长泽昭夫有些艰难的开口道,他伸出手,用自己早已带上了一层老茧和皱纹的手覆盖上末光苍介轻搭在毛毯上的右手。
这位已经快要退休的警视正曾经感慨过自己因为皱纹和老茧过于粗糙的手,说每次会议和年轻人握手都不太好意思。
现在,比自己小二十余岁的那人手心上,狭长丑陋的伤痕和烧伤摸起来反而比他还要粗糙。
“没什么想法。”在这位完全算得上看自己长大的长辈面前,末光苍介完全无法让自己像面对其他人那样冷着脸,他有些迟疑地反握住对方的手,没有移开视线,“可能...就守在这里。”
握着他的手收紧了一些。
“我一直希望你能回来。”长泽昭夫那双被岁月细细打磨过的眼睛里融着细碎的光,包含期盼一般,似乎打定主意希望他可以离开那栋死气沉沉的房子,“光从经验和能力你完全可以教......”
他知道对于末光苍介来说,离开这个有巨大意义的地方比什么都难以忍受。
“长泽叔。”
黑发男人用这个许久没有再提起过的称呼打断了对方的话,他垂下眼睛,终于与对方错开视线,照向暗红色瞳孔的阳光被睫毛挡住,他的声音比刚才低了很多,“需要的话,我可以把这些整理出来,足够用了。”
长泽昭夫因为这个称呼怔了一下神,男人从那人的表情和眼神中看出了什么东西,求证般将视线落在对方的脸上。
末光苍介冲他笑了一下。
这位曾经的王牌特警很少露出这种内敛的柔和表情,拐角处总是比别处更急促一些的风撩起了男人黑色的发丝,他弯了弯嘴角,睫毛都因为风在微微颤动。
很难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长泽昭夫从里面看见了安抚、愧疚或是其他的东西,但是那些情绪很快就被一场永不停歇的风卷走,消失不见了。
“我的时间不多了。”风比他的声音轻不了多少,明明是在诉说自己的身体情况,却好像面前这个已年过五十的男人才是更需要安慰的那个一样,“我能感觉的到。”
感觉到生命一点点流逝的恐惧感。
系统版面上卡片上方的进度条并不仅仅是一个冰冷的进程或数字,随着它一点点前移,推进,好像真的有看不见的东西慢慢从身体上剥离走了。
知道死期的感觉其实并不好受,每晚精神病症席卷而来时萦绕着自己的所谓‘死期’像是带血的十字架,像是噩耗的警示钟。
有那么几刻长泽昭夫完全说不出话来,他张了张嘴,透过对方挺起的脊背看见了每一个挣扎着煎熬过去的夜晚,再次出声时好像瞬间苍老了几岁,“......有的时候我真的后悔那天答应了你。”
他后悔自己在那晚的重症病房中答应了末光苍介的请求,重新策划起后续的手术,让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拖着残破的身躯活下来,没日没夜在精神巨大的折磨中喘息,又要清醒的看着自己慢慢走向死亡。
七月十二日凌晨,当他们终于一层层找过来,在工厂最下面未被爆炸引发的火吞没的厂间中找到末光苍介和那位与之搭档许久的副队时,后者身体都已经凉了。
那是给制药厂员工提供的换衣间,靠墙的地方放着一排长方形的立柜,足以容纳一个成年人。
那位后背已经血肉模糊的副队满身是血的男人按在铁柜里,再用身体代替衣柜铁门堵住了唯一的空缺,让这个铁柜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保护罩。
救援人员上前时,早已没有呼吸的人仍然保持着将对方护在放置药物的金属柜子内的动作,因为死亡前的剧烈活动,他身体僵硬的都极快,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位副队的手从末光苍介的肩膀上扯下来。
被挡在金属柜子里的人早就失去了意识,整张脸都被血液糊住,有些是从副队被射穿的胸膛溅射上去的,大多数仍然是他自己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射出的子弹精准的射穿了男人的腰椎,其余的大在小臂上、腿上,蹭过肩胛,爆炸飞溅出的碎片嵌在男人的皮肤里,甚至有一块堪堪避开太阳穴,扎进了脑袋极危险的地方,救援队用尽办法才把他从里面移动出来,送上救护车。
末光苍介小腿和手臂处都有烧伤,爆炸的余波震裂了内脏,尚未到达医院时脉搏就已经微弱了极点。
长泽昭夫是他唯一的长辈,也是负责这起案件的领导,他在医院守了整整一夜,数不清自己签了多少病危通知书,等破晓时手术室的灯光才熄灭。
当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插着满身管子,戴着呼吸机被推出手术室时,这位已经年过半百的男人差点瘫倒在椅子上,眼泪夺眶而出,大脑几乎一片空白,末光苍介的样子让他感觉不到任何失而复得的喜悦。
这位长辈以为一切终于结束,却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伤的实在是太严重,男人喘的每一口气好像都带着血,不到一天他就又被推进了急救室,昭示着生命的灯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之后是长达半个月的,接连不断的抢救。
末光苍介很少会有意识,但是只要他稍微从重度昏迷中清醒过来一点,一定会被发现。
因为太痛苦了。
治疗时巨大的痛苦笼罩折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但凡清醒一点,男人就会无可避免的被这种苦痛笼罩。
干哑又微弱的嘶嚎从喉咙和呼吸机里挤出来,只要还能活动的地方都在发抖,越清醒,疼痛催生出的颤抖就越剧烈。
很多时候生理性泪水还没从末光苍介沉重的、紧闭着的眼睛里挤出来,看护着他的朋友或同事反而先一步被汹涌的泪水打湿脸颊,只能狼狈的捂住嘴,压抑着喉咙里的哽咽。
一次又一次的抢救从救人,变成了折磨,带给这位已经踩在悬崖边缘的病人的不是生机,而是越来越剧烈的痛苦。
长泽昭夫记得是第八场手术的时候,当末光苍介再次从抢救室被退出来后,自己躲到外面抽烟,被负责他的主治医生找到了。
“我觉得你们可以考虑一下......放弃了。”那位很有权威的医生喉咙沙哑,问他借了根烟,不顾形象的蹲在花坛边和他一起抽起来,“说实话,我已经不敢再给他做手术了。这不是在治病救人,是在折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