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好我的鱼尾巴(134)
太多了。
那些哀求快要让他窒息。
祈玉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切:每一个雪白的蛋,在他的虹膜中都成了透明状,露出里面的一个个胚胎。
它们大多都已经发育成了小人鱼,但几乎挑不出一个“完整”的个体。
是的,他们全部都发育得乱七八糟,是肉眼可见的苟延残喘。
地狱一般的场景。
怎么、怎么会——
“不……”
仿佛发自灵魂的巨大痛苦瞬间将他吞没,心脏被一只手箍紧般,大量鲜红的液体汩汩而出。
它们还在哭泣。
“不要……不要哭了……”十指深深插/入发根,拽下大把银发,然而祈玉丝毫没感受到疼痛。
他只是重复这个动作,快要崩溃地喃喃。
那种痛苦如潮水般直接流入脑海,强行让他感同身受。
伴随着极致的痛苦,那一瞬间,来自血脉深处的东西让祈玉意识到了什么——
这些同样是那条人鱼的孩子,失去了母亲的“哺育”,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中,产生了畸变。
而作为母亲最特殊、最完整的孩子,他拥有改变这一切的能力。
这个念头清晰出现在了脑海。
“哥哥。”
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了实质的声音,只是这次却不再痛苦,十分平静恬淡。
一片哀叫声中,那声音格外轻柔,祈玉下意识转过身。
先前被他抱在怀里的小人鱼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松开,也正因此,祈玉才终于看到了那张脸。
那张温柔笑着、却让他嘴唇更加颤抖的脸庞。
“我叫圭,”小人鱼似乎在闪耀,金发露出光泽,金鳞光滑完整,漂亮又完整。
转瞬间抽条,成了一条成年体人鱼,健硕的体格和粗壮的尾鳍无不彰显着海中霸主的地位。
人鱼转而向他展开了怀抱,“是你救了我,我永远爱你,哥哥。”
随着人鱼的开口,那些痛苦的诉苦、祈求,也都渐渐消失了去。
成年人鱼笑着,带着无数影子,宿命般游到他面前,两双眸子对视:
“你能救我,你也能救它们。这是母亲赋予你生命的价值,是你的职责,也是你的宿命……”
“你呢?你要从这里逃离、见死不救吗?”
祈玉张了张嘴:“我……”
“祈玉——”
“醒醒,祈玉!”
这次的声音是确实炸响在耳边,祈玉猛然惊醒,浑身颤抖着退到了床角,死死捂住耳朵。
秦昭还举着试图叫醒祈玉的手,深深皱起眉,似是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这么大。
空气陷入了窒息般的寂静。
“我……我没事。”半晌后,祈玉喃喃道,“我没事。”
秦昭注视半晌,端来了一杯茶,眉宇紧锁着没有松开。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祈玉的面孔很有些苍白,颈侧全是冷汗,隔了会儿,才想起来把蜷缩起来的腿重新舒展开。
秦昭注意到他接过热水的手还有些颤,接过后微微抿了一口,然后就一直这么捧着,明显还没清醒过来的样子。
看了眼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了。
秦昭叹气,走到窗前拉开帘子,外面的太阳光一路晒到床头。
温暖的阳光给祈玉苍白的脸上增添了几分颜色,祈玉眨了眨眼,又晃晃脑袋,才仿佛重回人间般长长吐出一口气,将被子踢开。
青青也被惊醒了,睡意朦胧地游上他手腕,变成一条青色蛇环。
“做噩梦了?”秦昭坐在床边,低声问。
祈玉垂着眼,一口一口很慢地喝水。
秦昭没有再说话。
“……秦昭。”隔了会儿,祈玉抱着那只廉价的玻璃杯,梦呓般叫了一声。
那气声很轻,但秦昭听到了:“嗯。”
祈玉轻叹,问道:“你有过身不由己的时候吗。”
“身不由己?”
“嗯。”
秦昭沉默了会儿,说:“有。”
祈玉只把秦昭的沉默当做是不愿细说,于是换了个笼统的说法:“如果一个人的出生就被绑定了一些东西,又怎么能够逃出牢笼呢。”
须臾,秦昭说:“曾经我也想过这个问题。”
祈玉手指攥得很紧:“然后?”
“然后我就不想了。”
“……”
“什么是‘身’,什么是‘己’,我分不明白,也没法分明白。”出乎祈玉意料的,秦昭再次开了口,“我只知道,这些共同组成了‘我’,而人没法从自己这个存在中逃离。”
祈玉有些疑惑:“‘自己这个存在中逃离’?”
秦昭看着他,语气很认真:“没有人的出生能干干净净,当你思考怎么把自己从身体里剥离,其实你真正在想的,是怎么逃避。假使你真的能成功,那你又能接受那样的自己吗?”
祈玉的眼睫剧烈颤了颤。
“我想不明白。”他自言自语,“……我该怎么办?”
秦昭伸手,扶住祈玉肩膀,迫使后者偏转过半身,面对自己。
这么近的距离,他可以很清晰地看到祈玉侧脸边的冷汗,颈后的发丝因此黏在了皮肤上。
秦昭把那几根头发拿开,道:“问你自己。”
祈玉“啊”了一下。
可惜,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下意识看向手边——不是自己的。
“好,来了。”
秦昭接起来后快速回了两句,把电话挂掉,快速起身。
祈玉瞬间清醒,急急问:“是你导师?你要走了吗?”
正在披外套的秦昭回过头,挑眉:“舍不得?”
祈玉顿时没声音了。
秦昭收回目光,一直到走到门边才道:“是外卖。或许你不饿,但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
“……”
祈玉几不可查地舒了口气,才忽然感到了饥饿,于是摸了摸肚子。
捕捉到那声放松下来的轻叹,秦昭好心情地甩了甩衣角,出门拿饭去。
下午,两人最终还是站在了火车站门口。
祈玉扶了扶被风吹歪的鸭舌帽,面无表情道:“那我就送到这了。”
秦昭背着双肩背,两手插兜里:“至少到站台。”
“站台?”祈玉有些无语,“你当这是地铁吗,地铁不买票都不能走到站台。”
“走了。”秦昭不由分说拉起他袖子。
祈玉就这样被拉到了闸口。
队伍不算长,但也不能马上进去。
祈玉觉得大概需要十分钟左右。
算了,来都来了。
他再一次这么想。
两人排着队,没说什么话,但意外地倒不无聊,有种静谧的和谐。
但维持了不到十分钟。
快到时,祈玉放下手机,想走出队伍,然而刚一动腿被拉住了。
秦昭:“干嘛去?”
祈玉很疑惑:“回去啊。”
然而秦昭并没有放手。
前方再无一人,两人这一滞留顿时引来了后排和隔壁大半的目光:
“前面怎么了?”
“这是干嘛呢,要不要叫保安?”
从没在排队时成为人民公害的祈玉头都大了:“秦昭!”
“干什么干什么?!”
随着一声断喝,皱着眉头的巡警快步过来。
不待两人说话,巡警已经继续怒喝,“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给我放手!姑娘你没事吧,你们什么关系?”
祈玉正低着头挣扎的动作顿时僵住了。
他明显感到秦昭的手也僵住了,紧接着开始颤抖,明显在憋笑。
“您好。”他勉强笑着与巡警打招呼,“您可能误会了,我们是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