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相(13)
燕王扶额,重重叹气,指着他鼻子骂道:“你这孽子!吉尔格勒每回作战,谍报先行,你知道斥候会带回多少情报吗?还不滚回去反省!”
说罢令人将赵兴押送回房,便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意思。
只见他转向凌墨,满脸堆笑。凌墨根本不睬他,将手举至眉际,打个稽首,冷淡道:下官今夜什么都没听到,倘若无事,先告辞了。
说罢转身离开王府。
驱散了侍卫下人,偌大庭院便仅余我们两人。
此时已是漏尽更阑,柳暗花遮,夜凉如水,庭院内灯火阑珊,万籁俱静,我们相对而坐,两厢沉默。
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到底舍不得亲儿子,强撑笑意,执起酒壶,酒水倾入杯中敬我。
“丞相……”
“还是喝茶吧。”
我抬手挡下,取小撮茶搁进杯中,添水没过茶叶,倒弃茶汤,再置滚水,片刻间,白雾蒸腾,茉莉的清香溢满庭院,茶香袅袅。
我将茶推至他面前,淡然道:“王爷放心,今夜之事我权当没发生过,也请王爷给我一个交代。”
“那是自然。”
他早知我先前那话不过是虚张声势,诈他罢了,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眼尾的皱纹密布蔓延,两鬓霜白,只有眉间仍不减威慑。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泡茶,忽得开口,感慨般道:“十二年前,先帝受权相丁远挟制,大权旁落,丞相入仕,罢黜奸党,立志中兴。同年,吉尔格勒称帝,欲称霸天下,视大梁为囊中物,真是风雨飘摇的十年。”
我摇头道:“我哪敢与他相提并论?下官有个疑惑,还望王爷解答。”我顿了顿,道,“山顶有块巨石,正缓缓滚落。有人提出将其打碎,有人提出合力推回,但山底村民却忙着争夺财产,大打出手,您说却是为何?”
他静静凝视掌中茶杯腾出的茫茫水汽,茶针漂浮,缓缓道:“丞相,你还是太年轻。你以为咱们能坐在这里煮茶论道,指点江山,靠的是那群百姓吗?若要朝政稳定,须先安抚士族。你一再触动他们的利益,不是动摇国之根本吗?”
他说得没错。尽管自古以来,有着许多民贵君轻的思想,但归根结底,维持统治的还是士族,只有得到他们的拥护,王朝才能持续下去。
所谓的朝代开放,不过是贵族的开放。
所谓的人物风流,不过是名士的风流。
纵观历史,底层百姓就如机械上的齿轮,即便吱嘎作响,只要能运转,就不需维修。他们任劳任怨,任凭压榨,只要有饭吃,便绝不造反。
但经三百年搜刮,钱财逐渐流向官僚阶层,百姓没钱可榨,甚至难以生存,此时若还照过去那般,从百姓身上搜钱,活不下去的人们终会揭竿而起,将王朝倾覆。
这才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我无奈苦笑道:“王爷,当时是当时,今日是今日,岂能用当时之法断今日之事?”
他不甚认同:“祖宗之法运转三百年,未出过错,你强行变法,倘若出事,试问是谁之过?”
真乃诛心之言,我竟无法反驳。
既然决心变法,就该做好失败背锅的准备。
如今的大梁表面光鲜亮丽,却已内忧外患,积重难返,谁接手便砸在谁手里。世人却不会说因为国家积弱,不会说因为敌国强盛,不会说因为政府腐朽,他们只能看到变法后亡国了,便将罪过推到变法上。
我曾以为将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中,便能拥有更多选择,但真正踏上这条路时才明白,其实我根本没有选择。
人人都说我错了,历史也记载我错了,有时连我自己也在想我是不是错了,那些七百年后的记忆,是否才是南柯一梦?
我很想说,再给我多些时间,这个国家还有救。很想说,你们并没有看到十万臣民宁死不降,惨烈牺牲的画面,没看到一个个忠烈义士无力回天时,悲凉绝望的泪,没看到我们的男人被残杀,妻女被奸/淫,子子孙孙做奴隶的凄凉,也并不知晓我们的后人,竟在自己的国家要做下等人,可以被夏人随意杀死,只需赔偿一只羊的价钱。
一条人命,一只羊。
黑暗漫长的百年统治,毁去多少文明?
只要再坚持一下,这未来或许是可以改变的,我们的后人或许就可以不用做奴隶了。我们明明拥有最灿烂的文明,有最勤劳的百姓,有最超前的智慧,明明……也曾傲立世界之巅,让万邦来朝,怎就沦落到如牛羊般任人驱使了?怎就变得麻木沉默地受人屠戮了?
我不甘心。
最终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搁下那杯冷却的茶,轻阖杯盖,起身告辞。
夜幕低垂,长夜孤冷,狂风缭乱,将我的衣摆吹得猎猎抖动,刀割般刮在脸上,我抱紧双臂,沿着江现的命运,一路走去。
海子曾有首诗。
时隔太久,已记不分明了,好像是: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第13章 枷锁
走出王府,我的将领都在门口。
心腹见我安然无恙,回报说已将张亭秀带走,只是若要消去贱籍,恐怕燕王那边不放人。
我疲惫地按着额头道:他会放人的。
扭头忽得展颜,露出热切的微笑:诸位杰出的将领,辛苦了。夏国探子均已伏诛,还望各位加紧防备,改日一道喝酒。
他们忙道应该的应该的,挨个寒暄几句,各自告辞。
我乘坐马车,令心腹在向前不远处稍停。皎洁月色下,果然看到凌墨颀秀挺拔的身影,当是等我许久。他依旧周身漆黑,与茫茫黑夜融为一体,越发衬得那张脸淬玉似的白,双目无悲无喜,透出无限清冷。
四下无人,我忙伸手拉他进来,在车厢中翻找他的衣服,嘴上说道:“起风了,怎不多穿点?换季的衣裳买了吗?我已让裁缝新制了几件,明日让阿涉送到府上顺便带你见一个人,不过是照原来尺寸做的,你今年没再长高吧?”
“见什么人?”
“哎呀,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以后要学会照顾自己,我可不能陪你一辈子。”
“你要去哪?”
“我,什么我去哪?我早晚要娶妻生子,等我有了儿子,哪有空围着你转?总得有个人陪着你。”
他显然不信,却没纠缠这个问题,转问道:“你当时同谁在一起?”
我顿了顿,心想这小子定是看到我身旁有人,却没看清是谁,毕竟那棵树有合抱粗,思至此,心底便镇定了几分,故作冷静答道:“你也认识,就是刑部尚书,找我聊点私事。”
他紧盯着我的眼睛,锋锐的目光如一柄钢刀,直穿心底,扫荡过每寸角落,平静说道:“你在说谎。”
我方寸大乱,正要反驳,却见他眉锋微蹙,凌厉地逼问:“你很紧张,看来是个不想让我知道的人。”
他是会读心术吗?
我慌张地别过头去,不敢再让他看我的眼睛,两手胡乱推他,挣扎间无意碰到侧腰,沉钝的痛感传了上来,我不禁皱了皱眉,怕被他发觉,死死咬牙咽下了那声痛呼。但他仍是发觉了,将我轻易制住,强行脱去外衣,露出胸膛,漂亮修长的手指轻触着我腰际那片青紫交加,极为骇人的淤痕,深邃的眼底浮出一股莫名的情绪,问道:“是谁打的?”
说着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好像在判断我是否说谎。
此事说来话长。
昨夜秦溪炎还真送了我一副精铁打制的双节棍,我见他单手拿的,以为这东西很轻,便也单手去接了,结果不慎脱手砸到侧腰,疼得我眼冒泪花。若非他主动帮我涂抹伤药,痛定思痛道再不会让我碰这种危险品,我真以为他是收了黑钱来暗杀我。
这就是事情的始末。
但若告诉凌墨我是被双截棍打的,他定要问我好端端的为何要玩双节棍,我就不得不供出天武会来,他定要问我怎么认秦溪炎的,那就又回到了上个问题。
电光石火间我做出决定,借口道是自己摔的。
不想话刚说完,他骤然出手,将我按趴到膝上,抽出衣带反绑手腕,脱去亵裤,分开双腿,冰凉灵活的手指直接插进肉/穴。这并非爱/抚,只是冷冰冰地检查那里是否是被用过。
他动作实在太快,我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待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我竟被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孩扒了裤子,绑起来检查最私密的地方。
我好想去死。
我羞耻万分,不知该作何反应,只逃避般的僵在他怀里,以为自己不看他,他就看不到我这丢脸的模样。
好在由于我真的只是被双节棍打伤,他也的确没检查出什么来,压在我后颈的力道总算卸去。我暗自松了一口气,以为没事了,哆哆嗦嗦地想合拢两腿,他却忽得将我掀翻过来,按跪在地,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冷冷问道:“你下面的毛呢?”
啊?我愣住了。
怎么突然扯到前面?那他刚才检查后面做什么?果然是典型的凌墨式套路,声东击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我放松警惕时直击要害。
说到毛发,本都要长齐了,我正打算开开心心地去嫖妓,被那小坏蛋知道,又给我剃光了。
我欲哭无泪,好半天才磕磕绊绊道:“听,听我解释。”
“好。”
“你也知道,我没有自制力,为了忍住不去妓院,只好自己将那里剃掉了,这么做很合理,也很合逻辑,对不对?”
待编完这段话,我后背已被冷汗打湿,用尽了平生最精湛的演技真挚地抬头望着他,我完全可以感受到自己眼里的那份真诚。结果他根本不睬我,推开车门对心腹道:“去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