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殿下请更衣(112)
丁子韵不忍心看他这模样,忍着泪走出了地牢,留他一人与谢漪露做最后的道别。
丁子韵觉得自己爱谢昭雪不必钟文晋少,所以她一直觉得两人是同样的,但此刻往后,钟文晋才是最不幸运的那一个,他失去了生命里最后的光,剩下的只有残忍的伤害和欺骗。
钟文晋在地牢里待了整整一夜,待到第二次日出之时,他才抱着谢漪露的尸体出来,脸上冻结了所有表情,变得麻木。
这是一个新的钟文晋,一个失去所有后,无所畏惧的疯子。
他好好埋了谢漪露,揉了一把哭肿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对丁子韵道,“走吧,我们去金陵。”
钟文晋的一生中,极少有人会赞美他,提及他,无非就是不学无术,横行霸道,仗势欺人等贬义词。
第一个夸他的人,是谢漪露,她会摸着小钟文晋的脑袋温柔的笑着,“晋儿真是聪明,将来一定会成为国之栋梁!”
第二个夸他的人,是谢昭雪,他会站在钟文晋的面前,对他弯起灿若繁星的眼眸,“你做的很对,别理会他们说什么。”
可是这两个人都离他而去了,且再也不会回来,他们躺在了冰冷的地下,被钟文晋藏进了回忆中。
钟文晋拿起了剑,他杀人从不分男女老幼,尤其是面对着自己的亲兄弟时,他也能利落的一刀而下,直接切断头颅,军营里的人谁都不敢招惹他。
最初进军队时,他终日面上无表情,有人知道他是钟家人,免不了排挤他,然而钟文晋不是会给教训的人,若是有谁找他的茬,他就会直接拿剑砍人。
只头一回,就砍伤了三人,梁宴北得知此事后,狠狠打了钟文晋一拳,打得他鼻血横流,他却笑起来。
梁宴北不理会他的疯癫,把军营里的其他人训了一顿,并狠言说若是再出现这种事,必定严惩不贷,其他人才不敢再造次。
那时的钟文晋还是一个那剑砍人时会觉得害怕的人,到了后来,他杀人的手法越发利索,更是无人敢靠近他。
温禅曾经问过他,“为何每回梁宴北打你,你都要笑?”
钟文晋回答,“因为他的拳头能让我感觉到痛,只有我觉得痛时,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他必须要活着,他有必须完成的事。
有时候钟文晋会想,若是自己早点做一个大恶人就好了,那样他就会在当初强行把谢昭雪抢来,将他锁在自己身边,不去上战场,日日夜夜的跟他在一起,这样,他就不会死了。
早些把钟家人都杀死,这样,他们也不会对谢昭雪出手,不会对自己娘亲出手。
乱世之中,只有利刃最有用,或者说,只有恶人的剑最有用,就算做不到平乱世安天下,至少能够保护自己心头上放着的人。
就算是他斩下了钟文亭的头颅,也没有丝毫的感觉到快意,因为再怎么做,都没有意义,他还是一个独自走在血路上的可怜人。
“小晋,来,吃烧鸡,这是我特地从和悦楼给你买的,我记得你最爱吃……”他看见钟文亭站在眼前,递出了热腾腾的烧鸡,笑得温和。
啊,他想起来了,钟文亭是第三个夸赞他的人,他扶起了趴在谢昭雪坟头上的自己,在他耳边说,“小晋,你一直是个坚强的人,伤心过了,一定要做回从前的那个钟文晋……”
那钟国义呢?钟国义会把小钟文晋抱在怀里,宠溺的说,“我们晋儿,就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孩子。”
他曾经有一个家,家里有溺爱他的爹,也有温柔的娘,还有会给他将道理的兄长,有弟弟有妹妹。
也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舅舅,他会在钟文晋看不到的地方动手打议论钟文晋是非的下人,他会警告尚书家的少爷不准再找钟文晋的麻烦,也会冷着脸让侍郎家的千金别再纠缠钟文晋。
他也会狠狠教训自己的堂妹,重重责罚颠倒是非,污蔑钟文晋的老嬷嬷,会提着一盒糕点给谢漪露让他转交给钟文晋。
以前的钟文晋,有很多人疼爱,而如今的他,只剩下了自己,和手里的一把剑。
还有,满身的鲜血。
钟文晋一步一个血脚印,走过一条满是迷雾的独木桥,桥的尽头,是一身雪白衣裳的谢昭雪,他还是如往常一样,笑得一尘不染,对钟文晋说,“快过来。”
钟文晋不敢大声呼吸,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身边,谢昭雪一下子牵住他的手,指着后面说,“你看。”
他顺着方向看去,就见谢漪露温柔的看着他,“晋儿。”
她的身边,是青色长衣的钟文亭,他招手,“小晋。”
然后几个半大的孩子,跑来抱住他的腿,“四哥哥,四哥哥……”
众多声音重叠在一起,在他的耳边围绕,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视线停在谢昭雪的脸上。
钟文晋一下子落泪了,他抑制不住嘴角往下撇,一声哭喊破口而出,“啊——”
心尖处像被人拿刀子不断的刺,疼得他禁不蹲身,蜷起身体,缩成一团。
“为什么?为什么?”钟文晋咬着牙问。
为什么偏偏是我?
为什么留下的是我?
为什么承受这些的是我?
多少次的午夜梦回,钟文晋都想做的那个先离开的人,这样他就不会每日每夜都忍受着心里的痛苦。
他也想走得潇潇洒洒,走得无牵无挂,但是他自己也知道,这根本做不到,那已经逝去的人,早已融进他的骨髓里,化作他一生最重的思念。
他会一直痛苦着,一直思念着,直至他生命走到终结的那一刻。
“醒醒,醒醒!”梁宴北的声音打破迷雾,传到他耳边。
钟文晋猛地睁开眼,从床榻上坐起来,粗喘几口气,眼睛里全是温热的泪。
又是这个梦。
梁宴北在一边沉默的看他,而后淡淡道,“钟文晋,把眼泪擦擦,咱们要出发了。”
他脑子懵了一下,“去哪?”
“五月岛。”梁宴北回答,“这是一场恶战,你精神点,等到了岛上会让你好好休息的。”
钟文晋听后抹了一把泪,勾起嘴角自嘲的笑了。
是啊,还没完呢。
☆、信
钟文晋这个月第四次跟谢漪露谈心, 如前几次一样,谈崩了。
他大怒而起,抬手就要掀面前的桌子,结果被谢漪露一瞪,又生生忍住了。
“娘!你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如今钟家没了,咱们母子相依为命, 你竟然还这样对我!”钟文晋心知硬的不行,必须来软的,一扭脸哭喊起来,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仰天长啸,忽而掀开外袍,从后腰掏出一根长绳,“儿子先走一步了!”
堂内的下人见此都吓坏了, 忙着急上前,“少爷!可使不得啊!”
谢漪露也没想到他随身还藏着麻绳, 当下惊得站起身,“晋儿,你别做傻事!”
然而钟文晋行动极其麻溜,踩着一个凳子就要往房梁上扔绳子, 边扔边喊,“谁都不准拦我!”
阿福在门外听着,感觉时候差不多了,哭嚎着冲了进来, 一下子抱住钟文晋的腿,“少爷!少爷你这是作甚!你再等些时日谢少爷就会回来了,你这又是何必!”
钟文晋立马扭起来,“我等不了!谢昭雪在京城生死不知,我却在这边什么都做不了,我心里难受啊!”
谢漪露气得拍桌,“你快下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阿福喊,“少爷啊!你这么做不是成心让夫人伤心吗?老爷和老夫人走了之后,夫人只有你了,万一你再有个三长两短的,可让夫人怎么办啊?!”
谢漪露听闻,伤心的抹起了眼泪,往椅子上一坐,开始抽泣,“原本我应允你跟昭雪在一起,就已是无颜面对爹娘,如今你又让我那么不省心……”
钟文晋一下子傻眼了,看了看自己的亲娘,又用质问的眼神看着阿福。
怎么回事?怎么跟设计好的剧情不一样?
阿福心道,小钟少爷,可不是我不帮你,你跟夫人斗,不是找死吗?
他没回应钟文晋的眼神,继续抱着钟文晋的腿摇晃,袖子里的银子抖得叮当响,“少爷啊!快下来吧!”
钟文晋快气死了,花那么多银子给阿福,结果到头来阿福竟然还是叛变,他恨不得一把掐死阿福,但当着谢漪露的面又不好发作,那根麻绳怎么挂上去就怎么拿下来,他咬牙切齿的把阿福推开,走到谢漪露面前,“娘,儿子知道错了,你别伤心了。”
“不孝子,不孝子……”她还在不断的低声念着。
“我不去京城了还不行吗?我就老老实实在金陵待着,哪也不去了。”闹腾了一个月的钟文晋,终于妥协。
谢漪露趁机道,“你可不能骗我。”
钟文晋应道,“不骗你不骗你。”
“行。”谢漪露把眼泪一抹,神情瞬间就恢复了,“我跟梁夫人还约了一起喝茶,就先走了。”
说完她当真是一点停留都没有,整了整衣裳就踏出门,走了几步还转头把阿福给叫上了,“这小子聪明伶俐,我喜欢。”
阿福屁颠屁颠的跟上去,“夫人过奖了。”
钟文晋气得两鼻子冒烟:我不喜欢!
等谢漪露走了之后,钟文晋还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下人犹豫了片刻,上前来问,“少爷可要吃些东西?”
钟文晋一脸悲伤,“不了,让我静静。”
他走出大堂,绕了半个府邸,走到府内的后院处,忽而有一片落叶从他面前飘过,钟文晋下意识伸手接住。
他抬起头,见蓝天白云之下,树叶又开始随风而落,心头感慨。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温禅和梁宴北离开京城都有五年了。
当年温禅一离开,皇帝随后就下令宣布九殿下病逝,举国行丧,各种传闻持续了好久,才慢慢消退。
往后的西凉,只有温禅,再无九殿下。
这五年里发生了不少事情,当初司徒老先生到了京城之后,得知司徒舟兰在钟文晋身上种了蛊,连夜敲开了小谢府的门。
他在小谢府住了半月的时间为钟文晋诊断,最后确定了这种蛊对他身体并无害处,也确实能够调节钟文晋的情绪,养得好,更能无病侵体。
安了谢昭雪的心之后,他就离开了。
后来钟文晋听说司徒老先生将司徒舟兰逐出家门,不知是真是假,他也没有特地去打听。
第二年,是颇为动荡的一年,谢晟然在朝堂上得罪了大皇子,遭他设计陷害,双双毙命在出游的路上。
整个谢家因此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整个谢家的重担落在他身上,那些日子他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一边接手谢晟然的所有事,一边调查他们的死因。
后来查出真相,谢昭雪对大皇子恨之入骨,原本不结党不站队的谢家也站在了太子温悦那边,一同想把大皇子扳倒,然大皇子母族十分厉害,这一斗,就斗了五年。
钟文晋和谢漪露到金陵已经三年了,他在这里不用戴人皮假面,生活得很自由,偶尔跟单柯一起出去转转,唯一的不足就是见谢昭雪的次数太少,每回都是他京城金陵来回跑。
阿福是温禅临走前托付给他的,这个小太监在皇宫里磨出了一身机灵,初来到谢府时,就把谢漪露逗得心欢喜,他在这里,比在皇宫过得舒坦,几年下来身子骨也养壮实不少。
琴棋书画也在温禅的安排下离开了皇宫,但至于两人去了何处,钟文晋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