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99)
赵肃说的最后这段话,既是安抚人心,解答了他们的疑惑,同时也隐隐含着警告的意味。
前些年由于倭寇猖獗,国门紧闭,禁止海上贸易,许多内地商人为了巨额利润,不惜与倭寇勾结,甚至为倭寇指路,引他们上岸劫掠,危害深重。虽然由于戚继光等人的扫荡,倭寇现在几乎绝迹,朝廷也严惩了一批勾结倭寇的奸细,但并不代表这种行为以后不会发生,尤其广州离澳门极近,朝廷如果在此组建水师,未来指不定还会与佛郎机人一战,到时候就难保会出些勾结外地的败类。
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在巨大的利润诱惑面前,许多遵纪守法的人,往往也会抵挡不住诱惑,铤而走险,违法乱纪,官场如此,商场也是如此,这就是人性。
他不指望这些话能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收敛,但有言在先,态度撂在那里:你安安分分,当大明的商人,朝廷自然也不会薄待你,你想吃里扒外,那也别怪朝廷翻脸无情。
沈乐行坐在那里,瞧着赵肃一番侃侃而谈,气度雍然沉稳,仿佛与当年那个在自己面前夷然不惧的瘦小身影重合在一起,一时感慨万千。
他那个时候,纵然想到赵肃将来可能出人头地,却哪里会料到成就如此之大。
故人相逢,才恍然回首,原来已经那么多年过去。
同桌一个年纪四十上下的男人站起来,朝他拱手,郑重道:“大人,小民周霖,忝为广州商会的会首。自古重农抑商,您却道商者亦不卑微,大人所言,直是令人惊喜交加,陛下洪恩,重开海禁,恩泽东南数万商民,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等自当遵纪守法,寻思报效朝廷,小民先代他们,谢过皇上,谢过朝廷,谢过大人!”
赵肃呵呵一笑:“这杯酒,本官端得手都酸了,不如诸位同饮?”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起身,祝酒干杯。
这杯酒下肚,再次落座时,气氛就活络多了。
一时之间,举筷夹菜,交头接耳,互相敬酒,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角落那头的琵琶声再度响起,唱曲儿的女子虽然美貌,却有些怪异,赵肃看了一会儿,才认出那是个男人扮成的,并非真红妆。
只是他的声音婉转低柔,若不是喉结和身形暴露了性别,还真瞧不大出来。
这个时候南戏才刚刚兴起,并不普及,好人家的女子也不可能抛头露面,官员们应酬赴宴,有时也会叫这种扮成女子的小倌儿陪唱助兴,自正德皇帝起,男风盛行,这种弹唱也被视为风雅之举。
那人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如流水般随着琵琶声娓娓道来,赵肃听了一会儿,才听出他唱的是:都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金风玉露,不如朝朝暮暮,君有情,妾有意,不若趁这太平盛世,共结一对好姻缘哟,好姻缘!
这词里虽有男女之情,但也歌颂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可谓应景,但赵肃不知怎的,脑海里却忽然闪过朱翊钧的面容,和他气冲冲的那句话:朕早就有心仪之人了。
等他回去,皇帝也该大婚了吧。
时间何其之快,自己看着长大的奶娃儿,已经是一国之君,将为人夫,将为人父。
范铭跟在赵肃左右,不敢有丝毫懈怠,此时察言观色,自以为有所发现,可惜却会错了意,凑近他耳边暧昧笑道:“大人,这人叫荣翠儿,唱腔可是广州首屈一指的,也没服侍过人,至今还是清清白白的身子。”
赵肃听得一阵恶寒,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起了个娘娘腔的名字。
“这与本官何关?”
范铭见他面露不愉,连忙干笑含混过去。
赵肃却想起一事:“范大人,广州府开海禁,当有不少泰西人来此,你可与洋人打过交道?”
“大人放心,虽然朝廷恩准他们上岸贸易,但毕竟蛮夷外邦,我大明岂可说见就见,他们曾求见过几次,下官一次都没见得。”范铭忙不迭表态,又一次马屁拍到马腿上。
赵肃哭笑不得,也懒得教训他了。
不得不说,范铭的态度,也代表了绝大多数官员的态度,此时的盲目排外,与后世的盲目崇洋,堪称两个极端。然而这时候的排外,只是因为长期的封闭所致,一旦打开国门,开眼看世界,以中国人的智慧,断不会再固步自封。
士绅们轮番上来敬酒,赵肃喝了几巡,便不再喝,那些人转而围攻苏正和宗弘暹,可怜两人酒量不大,都喝得双颊通红,几近失态。
临近亥时,酒席才散,赵肃交代了侍卫薛夏几句,就先行离席。
不一会儿,薛夏带着人过来了。
沈乐行笑吟吟,大礼拜见:“草民沈乐行拜见大人,一别经年,大人风采更胜往昔!”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地方,发文发不了,回帖回不上,加精就卡壳,加分就乱码,我已经绝望了。
注:1、南戏就是粤剧的前身。2、历史上的此时,官方对洋人的管理是比较严格的,商人准许白天贸易,晚上要回船上,非商人要见到官员也很困难。但是文中已经改变了历史,所以也和真实历史不一样了,请勿较真。
赵肃潜意识有些松动了,大家注意到没?当然这种变化是很隐晦的,但他能主动想起,总是好事。
下一更是3号晚上。这种正事的情节,写得比较费脑筋,俺也想写风花雪月 T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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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99、第 99 章 ...
赵肃哈哈一笑,上前扶起他:“一别经年,沈兄也不遑多让啊,几时回春堂的分号都开到这儿来了?”
沈乐行笑道:“实不相瞒,在下是为大人而来,也是为着万历号首航而来。”
赵肃仿佛在意料之中,没有接着问下去,只道:“这里风大,回客栈再说罢。”
回到客栈,二人坐定,赵肃才道:“回春堂可好?如今长乐的铺子还在吗,几年未归,我倒有些思乡了。”
沈乐行从下人手里接过一个盒子,双手奉上:“早知大人想念家乡的味道,里头是在下从长乐带过来的白粿和琵琶糕,幸而天气冷,否则怕也存不了这么长时间,还请大人笑纳。”
赵肃眉头略动,一旁的薛夏立即会意,上前打开盒子,果然全是些糕点。
沈乐行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以自己和赵肃的交情,送什么金银财宝,反倒落了下乘,还不如寻常土仪来得体贴,更显情意。
“有劳大人惦记,回春堂这几年尚好,这回来广州,是听说万历号首航,朝廷要重建水师,以后还能给商船护航出海,所以特地过来瞧个热闹,又听说大人受邀赴宴,便也托了朋友的关系敬陪末座。”
沈乐行斟字酌句,不敢失礼,今时不同往日,赵肃也不再是那个寒庐少年,两人身份天差地别,而自己再富有,终究也是个商人,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赵肃让旁人都退下,只留了薛夏在旁边,又亲自动手,给沈乐行倒了杯茶,让他受宠若惊,差点又要站起来。
“你我都是故旧,无须多礼,”赵肃给他介绍薛夏,“这位是皇上跟前的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薛夏薛大人,奉命随我南下。”
沈乐行吓了一跳,连忙又要起身行礼,赵肃按住他。
“薛兄不是外人,说正事罢。”
沈乐行苦笑,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不至于动辄就手足无措,但锦衣卫是什么人,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朝廷鹰犬,他焉敢放肆。
如今瞧对方站在赵肃旁边,没有穿着那晃眼的飞鱼服,兼且低眉顺眼,沉默寡言的模样,不似皇帝派来监视赵肃,而确实是随行保护的。
沈乐行调整了一下坐姿,方才进入正题:“大人,朝廷建水师,想必万历号只是千里之行的第一步,接下来还要继续造船和训练水师吧?”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赵肃没打算隐瞒:“不错,水师如今已在训练中,由俞大猷将军亲自督导,待船只悉数造好,便可进行实战演练。”
沈乐行大喜过望:“那末以后就不惧倭寇了,我等也可安心出海做生意,这实在是天大的喜讯!”
“只不过,船只建造耗时颇久,光是万历号,就用了将近一年时间。”
“水师建好,进可驱除外虏,退可保一方安宁,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若大人不嫌弃,回春堂连同闽浙数十家商行愿尽绵薄之力!”
赵肃心道终于来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你们愿意出多少?”
沈乐行一脸诚挚的笑容,伸出两个手指头。
赵肃故意皱眉:“二十万?”
沈乐行忙道:“当然不是,十倍于此数。”
二百万银两。
隆庆元年,太仓银库,也就是大明国库的现银收入为两百三十一万两。
此后每年也差不多是这个数目,开了海禁之后,钱都用来造船了,增长也有限。
所以沈乐行这个数目,实际上差不多相当于国库一年的收入,不算少了。
但赵肃没有说话,手指轻轻叩着桌面,良久,才叹了口气:“一艘普通的兵船,造价约为两千两白银左右,如今用的是最好的材料,以最大规模来造,满打满算,也要五千两左右,两百万两,只够造四百艘,还不包括训练水师,建造兵商两用船只的费用。”
沈乐行笑容一僵:“大人,帐不能这么算啊,两百万两,已经很不少了。”
赵肃回以和善的微笑:“可是我相信,你们想要的条件,足够你们付出更多。”
真是比奸商还奸,沈乐行暗自腹诽,伸出三个指头:“这样呢?”
赵肃望着他笑而不语。
“……”沈乐行狠狠咬牙,多加了一个指头:“四百万两,我们经商不易,还请大人体谅,没法儿再多了!”
赵肃面露讶异:“沈兄说哪儿话,我本来还想说再多加五十万两也就行了,既然你这么慷慨,我也只好代朝廷却之不恭了!”
沈乐行差点吐血。
赵肃见好就收,笑容微敛。“这四百万两,代表的是哪些人?”
沈乐行报了一些合作的商行,大都是闽浙一带的世代经商的巨贾,有回春堂这样经营药材的,也有布匹丝绸、玉器瓷器的,其中还包括两个广东的经商世家,这也是他能来到这里并获得赴宴资格的缘故。这些人是朝廷开放海禁的首先受益者,目光也要比旁人更长远些,他们看到了海上自由贸易的巨额利润,也看到了其中的风险,如果能与朝廷合作,自然是求之不得的美事,所以和赵肃旧识并且交情不错的沈乐行,就成了全权代表。
“你们需要什么?”
沈乐行道:“如今各口岸开放,来大明进行贸易的泰西人和南洋人越来越多,从大明进口瓷器丝绸运往他们国家,所以我们希望朝廷能赐予权限,在这些贸易中,获得相应优先权。”
如今中国人出海贸易,只要交足了税费,就没有其他限制,但是西洋人来中国贸易,却往往需要先与市舶司打交道,由市舶司给他们介绍相应的生产商,沈乐行要争取的,就是这个优先贸易权,这个权利所能带来的利润,自然值得他们付出这四百万两的代价。
赵肃认真听着,手肘靠在椅子扶手上,微微侧首,穿着竹叶青色的衣裳,头发简简单单束起来,用一根白玉簪固定住,没有时下流行的那些配饰,模样却说不清的俊俏风流。
沈乐行一边说,还要一边分心看他的反应,眼见他面白无须,先是奇怪,后来又冒出这样好像也挺精神的,自己回去试试的想法,说完便巴巴等着赵肃的回答。